这日在网络上无意看到了《高山下的花环》,重读之后,再次潸然泪下。

无论是战争时期(如同《高山下的花环》所描述),还是和平年代(如本站“艺术欣赏”栏目之“摄影展览”

中“英雄探妻”所记叙),共和国的军人们和他们的家庭,都无怨无悔地为祖国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。他

们,永远是最可爱的人!他们,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!!

 

 

高山下的花环

 

李存葆

 

记不清哪朝哪代哪位诗人,曾写过这样一句不朽的诗---“位卑未敢忘忧国”。

---作者题记

 

引子

 

在哀牢山中某步兵团三营营部,在赵蒙生的办公室里,我和他相识了。

寒暄之后坐下来,便是令人难捱的沉默。赵蒙生是这三营的指导员。他出生于革命家庭,其父是位战功赫

赫的老将军,其母是位“三八”式的老军人。三年前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,他荣立过一等功。三年多来,他毫

不艳羡大城市的花红柳绿,默默地战斗在这云南边陲。另外,他还动员他当军医的爱人柳岚,也离开了大城市

来到这边疆前哨任职。

在未见到他之前,军文化处的一位干事简介了上述情况之后,对我说:“你要采访赵蒙生,难啊!他的性

格相当令人琢磨不透。他的事迹虽好,却一直未能见诸于报章,原因就是他多次拒绝记者对他的多次采访!”

脾气怪?搞创造的就想见识一下有性格的人物!

见我执意要去采访,文化处那位干事给赵蒙生所在团政治处打罢电话,又劝我说:“李干事,算了,别去

了,去也是白跑路。团政治处的同志说了,三天前赵蒙生刚收到一张一千二百元的汇款单,那汇款单是从你们

山东沂蒙山区寄来的。赵蒙生为那汇款单的事两宿未眠,烦恼极了!”

一张汇款单为啥会引起将门之子的苦恼,这里面肯定有文章!于是,我更是毫不迟疑地乘车前往。

此时,我虽见到了他,但他一句“没啥可谈”,便使我吃了“闭门羹”。

坐在我们一旁的是营部书记(注:营部书记是作文书工作的,相当于排职干部)段雨国。象是为了要打破

这尴尬的局面,他起身给我本是满着的茶杯,又轻轻添进一丝儿水。

赵蒙生仍是一声不吭。他是个非常英武的军人。从体形到面容,都够的上标准的仪仗队员。显然是因为缺

乏睡眠的缘故,此时他那拧着两股英俊之气的剑眉下,一双明眸里布满了血丝,流露着不尽的忧伤和悲凉。难

道还是为那汇款单的事而苦恼?

也许他也受不了这样的沉闷,他摘下了军帽。我这才发现他额角右上方有道二指多宽的伤疤。我正琢磨着

该怎样打破这僵局,想不到他竟开口了:“听口音,您象山东人?”

“对,对。我老家离沂蒙山不远呢。”

“您在济南部队工作?”

“我是济南部队歌舞团的创作员。”

“那么,您怎么会来这云南……”

我连忙告诉他,三年前的初春,在总政文化部的统一组织下,我曾有幸来过这云南前线跟随参战部队,经

历了那场世界瞩目的对越自卫还击战。我这次来的目的,是想访问一些三年前在战场上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,

如今又是怎样生活和战斗的……

“噢。”他出于礼貌点了点头。

见采访火候已到,我忙说:“赵教导员,您能否给我谈一谈,您是怎样说服您的爱人柳岚同志来边疆的…

…”

“啥?让我瞎吹柳岚呀!那真是可悲可叹!”他连连摇头,自嘲地接上道,“柳岚回去休探亲假去了,她

现已超假二十多天未归队!我们正准备打报告给她处分。小段,你证实,这可不是瞎说吧!”

书记段雨国约有二十三、四岁,白皙皙的脸蛋上挂着书生气。他很是认真地对我说:“对。柳军医超假已

二十二天了。可她有病假条。”

“那病假条绝对是骗人的鬼把戏!”赵蒙生愤慨地对我说,“柳岚军医大学毕业后分到我们这里还不到一

年,就多次嚷着要脱军装转业,说这里绝对不是人住的地方。看来,要让她继续留在这边防,那是‘蜀道之难

,难于上青天’!”

他说罢,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。

眼下是三月,我临离开济南时刚见过一场大雪,而这地处亚热带的滇边,竟是酷热难当了。屋外,树上知

了的叫声响成一片,我心中涌起阵阵燥热。看来,我这次采访也将是毫无收获了。

过了会,他竟又开口了:“既然您是从山东来的,那么,先请您看看这……”

他递给我的,正是那张一千二百元的汇款单!汇款单是从山东沂蒙山区枣花峪大队寄来的。上面写有简短

的附言:

蒙生:这是三年多来你寄给梁大娘的钱,现全部如数给你寄回,查收。

“汇款单是前天寄来的。我真搞不清梁大娘为啥把钱全部退给我……”赵蒙生用拳头捶了下头,脸抽搐着

,痛苦异常。

沉默了一大会,他才静下心来对我说:“在自卫还击战前前后后,我有过非同寻常的经历。也许有了那段

经历,我才至今未离开边防前哨。”稍停,他望着我,“您要有兴趣的话,我倒可以把那段经历讲给您听听。

我连连点头:“好。您讲吧。”

他站起来:“先请您看一下这两幅照片——”

我这才发现,他的办公桌上方的墙上,并排挂着两帧带像框的照片。他指着左边的像片说:“这张放大了

的六吋免冠照,是我要讲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。他名叫梁三喜,老家在山东沂蒙山。他原是我们三营九连连长

,在还击战中壮烈殉国。当时,我是九连的指导员。”

还未等我仔细端详烈士的遗容,他又指着右面那张十二时的大照片说:“这是梁三喜烈士一家在他墓前的

留影,这衣服上打着补丁的白发老人,是烈士的母亲梁大娘。这身穿孝服的年轻媳妇,是烈士的妻子韩玉秀。

玉秀怀中抱着的是梁三喜未曾见过面的女儿,名叫盼盼。”

我们又坐下来。赵蒙生的表情仍很沉重。

我从旅行包里取出小型录音机,轻轻装上了磁带。然而,赵蒙生却向我摆了摆手:“别急。在我讲述之前

,我得向您提出三点要求,当您认为我的要求您能接受时,我才有可能对您讲下去。”

“哪三点呢?”我轻声问。

“其一,当您把我讲述的故事写给读者看的时候,我希望您不要用华丽的词藻去打扮这个朴实的故事。要

离部队的实际生活近些,再近些。文学是要有审美价值的,而朴实本身不就是美吗?”

想不到跟前这教导员竞如此有文学修养!他说的全乃行家之言,我当即点头同意。

“其二,当前读者对军事题材的作品不甚感兴趣。我看其原因是某些描写战争的作品却没有战争的真情实

感,把本来极其尖锐的矛盾冲突磨平,从而失去了震撼读者心灵的艺术力量。别林斯基说过,缺乏戏剧性的长

篇小说,是生气索然而沉闷的。这话有道理。但有的作者为追求戏剧性,竟凭空编造故事,读来则更令人感到

荒诞不经。这里先请您放心,我的亲身经历,本身已具备了戏剧性。不过,在我进行必要的铺垫和交代时,您

开始会感到有点儿沉闷,但希望您不要打断我的讲述。我请求您耐心地听下去。您最终便会知道,这个真实生

活中发生的故事,即使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,为之落泪的!”说罢,他望着我,“您能不加粉饰地把它记

录下来吗?”

我再次点头表示从命。

“其三,在这个故事中,我和我妈妈都纷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。您必须如实描绘生活中的‘这一个’,如

果您稍将‘这一个’加以美化的话,这个故事不是大减成色,便是不能成立了。因此,这是三点中至关紧要的

一点。”我大惑不解。这时,书记段雨国对我说:“在教导员讲述的故事中,我也是个很不光彩的角色。但我

也诚恳地企望,您切莫对我笔下留情!”

呵,又出来一位“这一个”,我更不解了!

“我提的三点,尤其是第三点,您能接受吗?”赵蒙生催问我。

我急于听到下文,连忙点头同意。

以下,便是赵蒙生的讲述---

 

 

我记得非常清楚,那是一九七八年九月六日。

我离开军政治部宣传处,下到九连任指导员。我原来的职务是宣传处的摄影干事,那可是既美气又自在的

差事呀。讲摄影技术,我不过是个“二混子”。加上我跟宣传处的几位同志关系处得也不太好,我要求下连任

职,是他们巴望不得的事。

我不多的家当,两天前就由团后勤处的卡车捎到了九连。当团里用小车送我到九连走马上任时,我随身只

带着个小皮箱。皮箱里装着一条大中华烟,还有一架“YASHIKA”照像机。那架进口照像机,是我八月份回家

休假时,妈妈托人给我从侨汇商店里买的。当我把公家的照像机移交之后,高兴时我还可以玩玩这“YASHIKA

”。

当时,九连的驻地并不在这边防前哨,离这里少说也有千里之遥。营房也是设在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。

我和梁三喜及九连的排长们第一次见了面。

梁三喜两手紧紧握着我的手,煞是激动:“欢迎你,欢迎你!王指导员入校半年多了,我们天天盼着上级

派个指导员来!”

看上去,梁三喜是个“吃粮费米、穿衣费布”的大汉,比我这一米七七的个头,少说要高出两公分。那黝

黑的长方脸膛有些瘦削,带着憨气的嘴唇厚厚的,绷成平直的一线。下颌微微上扬。一望便知,他是顶着满头

高粱花子参军的。

他望着我:“指导员,有二十六、七岁了吧?”

我说:“咱可不是‘选青’对象,都三十一啦!”

“这么说咱俩是同岁,都是属猪的。”他笑着,“可看上去,你少说要比我小七、八岁呢!”

“连长,你也学会‘逢人减岁,遇货加钱’啦!”站在我身旁的一位排长对梁三喜说罢,又滑稽地朝我一

笑,“行啦,一个黑脸,一个白脸,你俩这一对猪,今后就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吧!”

梁三喜忙给我介绍说:“这是咱连的滑稽演员,炮排排长!”

“靳开来,靳开来!”炮排长靳开来握着我的手,“不是啥滑稽演员,是全团挂号的牢骚大王!”

梁三喜接着把另外三位排长一一给我介绍。

外表比我老气得多的梁三喜,又诚驾地对我笑着说:“行呀,今后你吹笛儿,我捏眼儿,一文一武,咱俩

配个搭挡吧!”少停,他叹口气,“咳!副连长进了教导队,副指导员因老婆住院回去探家了。这不,连里就

我和这四员大将连轴转,你来了,就好了。要不然,今年我的假就休不成了!”

靳开来接上道:“连长,干脆,明天你就打休假报告,争取下个星期就走!别光给韩玉秀开空头支票了,

让人家天天在家盼着你!”说罢,他转脸对我,“奶奶的,连队干部,苦行僧的干活!”

看来,我的搭挡们都不是“唱高调”的人。这,还算是对我的心思。

紧急集合号声骤起。那刷刷的脚步声告诉我,要让我“宣誓就职”了。

“同志们!”梁三喜郑重地把我介绍给大家,“这是新来的赵指导员!”

如雷的掌声过后,队列里鸦雀无声。

我当摄影干事时曾下连拍摄过队列照片。但如此整齐的队列,我却第一次见到。四行队伍成四条笔直的一

线,个个收颌挺胸,纹丝不动。连队是连长的镜子,我顿时觉得梁三喜可能是位带兵极严的连长……

“同志们,赵指导员是主动要求下到我们九连的!他从大机关里来,文化高,有水平!”他用威严的目光

扫视了一下队列,与适才那轻言慢语的声调判若两人,“同志们不要有丝毫的误解,赵指导员既不是下连代职

锻炼,更不是到这里来体验生活的,上级正式任命他为我们九连的指导员!他的行李和组织关系等等,全一锅

端来了!今后,大家遇事要向他多请示,多报告。军人么,服从命令是天职,大家要坚决服从指导员的指挥!

请指导员讲话。”

掌声又起。可爱的士兵们鼓掌也总是拿出拚刺刀的劲头!

“同志们!我……水平不高,我缺乏经验,我……愿和大家一起,把咱连的工作搞好。我……讲完了。”

我本是个侃侃而谈的人,但众目睽睽之下,我的“就职演说”却是如此简短。全连解散后,我仍觉得脸上

热辣辣,心跳如鼓。柯涅楚克在《前线》一剧中塑造了一个绝妙的艺术典型客里空,眼下我在生活中正充当着

客里空的角色。但我又缺乏客里空的演技---撒起谎来可以百倍认真而心不跳、脸不红。

演戏,我分明是在演戏!滑稽剧?恶作剧?还是真正的悲剧!指导员---党代表,我是在亵渎这神圣而光

荣的称号啊!

有些城镇入伍的战士把参军当成“曲线就业”,我甘愿从军机关下到九连任职,玩的是“曲线调动”的鬼

把戏。

我出生于军人之家。授衔时爸爸是少将,妈妈是中校。记得我上四年级时,我曾跟一位同龄的伙伴,为争

论谁爸爸的官大而大动干戈:

“赵蒙生,别瞎吹,再吹你爸爸也是一个豆!俺爸爸是‘双铁轨’,四个豆!”

“‘双铁轨’顶啥用!”我反驳说,“我爸爸一个豆是金豆,是将军豆!你爸爸四个豆是银豆,是校官豆

。银豆比起金豆来,差远了!”

“你瞎吹!”

“瞎吹?你回去问问你爸爸,我爸爸让他立正,他不敢稍息!”……

于是乎,拳来脚往,俺俩打得不可开交。

这事让我爸爸知道了,我挨了爸爸一顿好揍,我从来没见爸爸发那样大的火。我哭着到妈妈怀中撒娇,谁

知妈妈竟也一把推开我,让我站好,严厉地训斥我:“什么官不官的,官再大也是人民的勤务员!记住,你是

红军的后代,长大了要为人民服务!”……

那阵儿,爸爸妈妈对我要求极严。他们坐的小车从来都不让我坐,我穿的衣服也是姐姐穿下来之后改做的

。妈妈经常给我讲述战争年代的艰辛生活和英雄人物,还有意识地给我买些这方面的画书。我印象最深的是《

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,还有盖达尔的《帖木尔和他的伙伴们》。读了之后,我和小伙伴们便象帖木尔那样去做

好事。清晨送身残的同学上学,放学后给烈军属买粮食,大冬天到教室里帮助工友生炉子。每逢暑假,老师便

带我们到郊外过夏令营。面对熊熊燃烧的营火,我们憧憬着未来,崇拜卓娅和舒拉,更崇拜董存瑞……

六五年军衔取消了。然而,用童心可以拥抱生活的岁月却变得浑浊了。

六七年我参军时,爸爸已被关押起来。几经交涉,妈妈领我见到爸爸。妈妈悄声对爸爸说:“总算有门路

了,蒙生可以当兵了!”

爸爸从铁栅栏里伸出手,颤抖地抚摸着我的脸:“孩子,莫哭,战士有泪不轻弹嘛。去吧,到有枪声的地

方去锻炼!要记住你为啥叫蒙生,要记住你是军人的儿子!”

就这样,我来到了这个军。这个军是当年从山东南下过来的。军、师、团三级现任领导中,不少人是我爸

爸的老部下。我曾洒泪感激正直豪爽的军中前辈,在爸爸蒙难之时,他们念及战争岁月的生死之交,对我精心

关照……

十年动乱,摧残了多少人材。权力的反复争夺,又使多少人茅塞顿开,学得“猴精”呀!人为万物之灵,

极具谋求生存的本领,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。在那你死我活的政治漩涡中,心慈的变得狠毒,忠厚的变得狡猾

,含蓄的变得外露,温存的变得狂暴……造物主催化万物的奥妙,是在一个“变”字呀!

职位再高的人也是人,人都具有可塑性。妈妈本是军区卫生部副部长,不知从何时起,她已象“外交家”

一样极善于周旋了。当五千年古国文明史上首屈一指的“演员”林彪摔死之后,我爸爸“华野山头黑干将”的

问题澄清了,又恢复了职务。妈妈的“外交才华”,更是熠熠生辉……

妈妈的“外交内容”事无巨细,颇为繁杂。比如为老战友搞些难搞到的药品啦,补养品啦;又如哪位老同

事想当候鸟,随着季节的变换要由北去南或由南去北疗养啦,妈妈便不遗余力地挂长途电活联系,把求上门来

的老同事安排到称心之地……最能体现妈妈“外交才华”的是送女同胞参军。那阵儿,城里的父母们一面高呼

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,一面却在为子女们苦苦寻求出路。尤其是女孩子,不管是高墙深宅的闺秀还是普通

人家的千金,大都把穿上军装当做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。我的姐姐是六二年凭考分进了上海军医大学的,用不

着妈妈再操心。我的两个妹妹是同一天穿上军装的,我们家一下便成了“全家兵”……

有人暗中估算过,说通过我妈妈的关系穿上军装的姑娘,足能编一个“红色娘子军连”。这实再太夸张了

。我了解实情,妈妈送走的女兵也就是十多个,最多能编一个“娘子军班”。

  “送走几个孩子当兵犯什么法?保卫祖国是她们神圣的权利和义务!”妈妈常在人面前这样说,“现在北

极熊到处挑衅,当兵是去准备流血牺牲的!杨家将,一齐上。打起仗来,让你们瞧瞧俺赵家的全家兵!”

  我当然不再相信妈妈的话是出自内心。但我却常常为有妈妈这样的大树做为萌庇,感到莫大的幸福和自豪

  然而,大也有大的难处。因我爱人柳岚上大学的事,妈妈竟遇上了难劈的柴。

  七七年夏天,S军医大学来我们军招生。名额只有两个。原则上是通过推荐和考试择优录取。柳岚在军门

诊部工作,妈妈费了好大的劲才使柳岚刚刚由护士提升为医助。这时,她又想上大学。于是,远在外军区的妈

妈打长途电话来,把柳岚推荐上了。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多位“娘子军”,柳岚考了个倒数第三,却被录取了。

“娘子军”可是不好惹,一旦她们发现自己仅仅是些“陪衬角色”时,她们联名写信到处揭发,说柳岚提医助

就是走的关系,这次上大学又走后门。什么“这次招生根本不是才华与智慧的选拔,而是权力与地位的竞争”

,言辞尖刻得很。有人提出要组成联合调查组,揭开这次招生的内幕,坚决把柳岚追回来……

  妈妈接到我的告急电话之后,象基辛格往返中东搞穿梭外交那样,火速赶到军里。

  听我说明事态后,妈妈显得有点紧张,转眼便神态自若。她带着我,先后看望了爸爸的两位老部下。

  “……老干部活到今天容易吗?是不是有人嫌我和蒙生他爸挨斗挨得还不狠,受罪受得还不够?是不是军

里有人生个法子想整我们?群众有情绪,可以开导教育吆。柳岚的事我是不管,你们看着办!”临别,妈妈朝

对方笑了笑,“哎,忘了对您说了。您那老三在我们军区司令部干得很出色呐,群众威信蛮高唻。听说快提副

科长了。”

  妈妈对爸爸的另一位老部下说:“……柳岚考试分数是低了点,那还不是十年动乱造成的!她爸妈都是地

方干部,前些年受的罪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正因为柳岚文化差,才更应该让她上大学深造吆!不然,没有

过硬的技术,怎能让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!这些活,你们当领导的得出面给同志们解释呀。”临别,妈妈握着

对方的手,“呃,忘了跟您报喜了。您那四丫头在我们总院内二科,根本不用人操心,全凭自己干得好,前几

天已入党了。对了,她可是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。可怜天下父母心。这种事,我这当大姨的是得给你们老俩口

分点忧哪。放心,你们放心。”

  一切都在谈笑之间。既不象低级说客那样赤裸裸地进行交易,更不象小商贩那样为头高头低去煞费苦心地

拨弄秤砣。然而,我却深悉妈妈话中的潜台词:“外交关系”按惯例都是对等的,看来无往非礼也!

  柳岚的事总算平息下去了。

  前两年要不是活动和等待柳岚提升医助,我和她早就调回爸妈身边去了。当柳岚上大学之后,我的调动便

列入了妈妈的“议事日程”。

  谁知这时,人称“雷神爷”的雷军长在十年靠边站之后,又重新回到军里任军长了!

  对他的到任,我曾喜出望外。因为妈妈给我讲过,在抗日战争期间,她曾拚死救过“雷神爷”的命。现在

只要你“雷神爷”点个头,我赵蒙生可以大摇大摆地调回去!

  哪知“雷神爷”一到军里,便电闪雷鸣,嘁哩喀喳,又是搞党委整风,又是抓机关整顿,那架势,即使是

亲娘老子他也不买你的帐!

  团以下干部跨军区调动,在过去是极为罕见甚至是没有的事。可这些年,战士跨军区调动也不是奇闻了。

按说,连职干部的跨军区调动,也是需要通过军区干部部的。可某些单位为了给某些人以方便,连职干部从师

里便可直接调往外军区。这当然是违犯规定的。鉴于这种情况,有人在电话上给我妈妈出点子,说我要想调回

去,得赶紧离开军机关,躲开“雷神爷”,千万不能在“雷神爷”眼皮底下干这种事!

  干部处的花名册告诉我,这九连的指导员是空位。于是,通过关系,我便冠冕堂皇地来上任了。

  这一切,连长梁三喜还蒙在鼓里呢!

  吃过午饭,他领我围着营房到处转,看了连队的菜地、猪圈、豆腐房。边看他边给我当解说员。当他安排

完下午各排的训练课目后,又回到连部给我介绍整个连队的思想状况……

  他真的把我当成来九连扎根的指导员了!我俩面对面坐着,他轻言慢语地说,我装模做样地在小本上记…

…不过,客里空的角色很难扮演,我真不知道这“曲线调动”的戏该怎样收场!

 

 

  熄灯号响了。我和梁三喜隔着一张办公桌,各自躺在自己的铺上。

  他告诉我:明天是星期二,早操课目是“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”。还说我乍从机关来到连队,怕一时难适

应紧张的生活,他让我越野时只带上手枪就行,背包啥的就不必带了……

  九连执行全训任务,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。步兵全训连队,往往比搞生产和打坑道的连队更艰苦,更

消耗体力。对此,我当时既不甚了解,也没有吃大苦的思想准备。

  我睡得正酣,猛觉有人在晃动我。听声是梁三喜:“指导员,快,吹号了!”

  我一骨碌爬起来,懵懵懂懂摸过军装穿上。想打背包也谈不上了,我连衣服扣儿都没顾上扣,提起手枪就

窜出连部。我已尽了最大努力,自认为动作也够麻利的了。可赶到集合点一看,梁三喜早已带着披挂整齐的战

士们,象一队穿山虎一样嗖嗖远去了……

  “指导员,连长让我留下等你。”说话还带着又尖又嫩的童音的司号员金小柱,边跑边不时回头呼唤我,

“指导员,我认识路,快!” 启明星还没隐去,眼前黑魆魆的。蜿蜒山道,崎岖不平,看不清哪处高,哪处

低。跑着跑着,我脚下打了个滑,一头摔倒了。全副武装的小金,不得不折回身来捡起我……我在军机关里散

漫邋遢是是挂了号的。我天天早晨睡懒觉,有人开玩笑说我是政治部里的“一号卧龙”。我从来赶不上在机关

食堂里吃早餐。柳岚从营养学的角度多次对我说,早饭特别重要。我也曾研究过人体每天需要多少热量,当然

不会让自己的体内缺乏营养。每天睡足之后爬起来,先来一杯浓浓的橘子汁,再来两块美味巧克力或蛋糕啥的

……咳!我“一号卧龙”啥时吃过眼前这种苦!不过,为了装装样子,我得咬紧牙关坚持一番……

  当我跟在司号员小金身后,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一架大山的半腰,离山顶还有一大截子路时,梁三喜已带

着全连返回来了。

  他在我面前停下,轻声对我说:“比上次越野,又提前了两分多钟到达山顶。”

  汗水已浸得我眼也睁不开。我抬起右臂用袖子抹了下脸,发现他携带着背包、挎包、手枪、水壶、小铁锹

、指挥旗、望远镜等全副装备;另外,身上还挂着两支步枪,肩上还扛着一架八二无后坐力炮筒。

  想不到这“瘦骆驼”样的连长,真能“驮”!

  这时,三个掉队的战士赶到他身边,很难为情地把该属于他们携带的铁家伙,从连长身上取走了。

  全连一个个都象刚从河里捞出来一般。梁三喜让炮排长靳开来头前带队,他和我走在队伍的后面。

  “别着急,慢慢就适应了。”他谦和地对我说,“人么,总是各有特长。今后,军事训练方面我多抓些,

你集中精力抓思想方面的工作。”

  看来,他是个很能宽容人的人。

  “行。”我有点受感动,点头答应着。

  我身上仅带着一支手枪,返回连队途中,却直觉得双腿象灌满了铅,身子象散了架。出现了低血糖症状,

热量已消耗殆尽。

  后来,我精确计算过,在全副武装越野时,连里步兵班战士的负重尚不值得惊叹,八二无后坐力炮班的战

士,每人负重是八十九斤!他们如牛负重,还得象战马一样火速驰骋,拚命冲杀呀……

  在我下连之前,连里已进行了两周时间的轻武器射击预习。按规定,连里的干部也要参加射击考核,并须

掌握本连的各种武器。

  我既怕打得太差丢人现眼,也想过一次“枪瘾”,便耐着性子和战士们一起,胸贴大地背朝天,苦苦地熬

了三天。

  星期五这天,第三季度轻武器精度射击考核开始了。

  梁三喜第一个上阵,取得了“全优”成绩。然而,战士们谁也没有感到惊讶。看来,这是连长的拿手戏,

大家早巳多次目睹。

  我过去喜欢拨弄手枪,那不过是玩新鲜。眼下却使我没丢大丑。手枪射击我“猎”了个良好,除了轻机枪

射击不及格,别的都及格了。

  梁三喜脸上漾着笑:“指导员,你还行哩!就预习了三天,不错,打得还算不错!”

  接着,从一排开始逐班进行考核。一班、二班打得很理想。临到三班打靶时,战士段雨国9发子弹,只打

了17环……

  讲到这,赵蒙生转脸对段雨国:“喂,小段,你当时是个啥形象,你自己塑造一下吧。”

  段雨国朝我笑了笑,说:“说起我当时的形象,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。我是从厦门市入伍的,爸爸是工艺

品外贸公司的经理,妈妈也在外事口工作。我当时哪能吃得了连队生活的苦哇!因我读过几部外国小说,便自

命是连里的才子。甚至还曾妄想要当中国的雨果。我当时尤其看不起从农村入伍的兵,说他们身上压根没有半

个艺术细胞,全身都是地瓜干子味。结果,大家便给满身‘洋味’的我起了个绰号---‘艺术细胞’。连里所

有的人都不在我眼里。一次,王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,我在下面听我的袖珍收音机,使课堂骚动不安。王指

导员让我站起来,命令我关死收音机。我当即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更大,并油腔滑调地说:‘听,这是中央台

,是党中央的伟大声音!怎么,不比你指导员那套节目厉害得多吗?’……仅此一事,您就能想象出我当时是

个啥德行!好啦,在这个故事中,我是一个很次要的小角色,还是让教导员接下去对您讲吧。”

  赵蒙生淡淡一笑,继续讲下去---

  当时,三班战士围着小段,一片讥讽。

  “喂,请问‘艺术细胞’,你把子弹艺术到哪里去啦?”

  “新兵老秤砣,每次打靶都拽班里的成绩!”

  “呸!这种玩艺还叫人,脸皮比地皮都厚!”

  “嘴干净些!”段雨国抹了把他那在全连里唯一的长头发,用蔑视的目光望着众人,“不就是飞了几发子

弹吆,老子不在乎!再说,打不准也不怪我,是枪不好!”

  梁三喜走过来:“你的枪咋不好?”

“不好就是不好呗,准星歪了!”段雨国挑逗般地望着梁三喜,“怎么,能换支枪让咱再打一次吗?也象

你们连干一样,过过子弹瘾!”

梁三喜那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我猜他必该动怒了。

然而,他二话没说,一下从小段身上抓过那支步枪,把八发子弹压进弹仓。他没有卧倒在靶台上,举枪便

对准靶子,采用的是更见功夫的立姿射击。

一声哨响,靶场寂然。

“叭!叭!叭叭……”他瞬间便射击完毕。

战士们眼睛不眨望着正前方,等待报靶员挥旗报靶。只见报靶员从隐蔽处跃到靶子前瞧了会,扛起靶子飞

也似地跑过来……

“让……让中国的雨果先生……”报靶员气喘吁吁,“自己瞧瞧!”

战士们围着靶子,欢呼雀跃:“78环!78环!”

“喂,‘艺术细胞’,瞧瞧这是不是艺术呀!”

“可爱的雨果先生,过来,过来瞧瞧哟!”

面对战士们的讥笑,段雨国原地不动,故意把头歪在一边:“打80环也没啥了不起!”

“你说啥?!”随着一声吼,只见炮排长靳开来拨开围成圈的战士们,象头发怒的狮子闯在段雨国面前。

靳开来中等偏上的个头,胖敦敦的。眉毛很浓,眼睛不大。眼神却象两道闪电似的,又尖又亮。他周身结

实得象块一撞能出声的钢板,战士们说他是辆“轻型坦克”。他用两个指头点着段雨国的鼻尖儿:“段雨国,

又有啥高见,冲我靳开来说!”

段雨国眼皮一聋拉,不吱声了。

“说呀!”靳开来把两个指头收回,攥成拳头,“亏你段雨国不在我炮排!要是你在我炮排,两天内我不

治得你‘拉稀’,算我不是靳开来!”

是慑于“轻型坦克”的威力,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?段雨国乖乖地低下了头……

 

 

风吹日晒,摸爬滚打,我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。

晚上,团电影组来连队放电影,片子是老掉牙的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,我懒得去看。司号员小金帮我从伙

房提来一大桶温水---再不冲个澡,我实在受不了啦!

下连六天来,尽管我流的汗水比连长梁三喜,甚至比战土段雨国都要少得多,但我的军装也是天天湿漉漉

没干过。要不是昨天小金把我塞到床下的军装和内衣全洗了,眼下连衣服也没得换。

冲完澡,觉得身上轻松些了。我想把堆在地上的那全是汗碱的军装和内衣涮洗一下,但双臂酸疼懒得动手

。我用脚把它们踢到床底下。也许明天小金又要抢去帮我洗,那就让他去学雷锋吧……

我晓得指导员应该是个艰苦朴素的角色。下连后我把抽烟的水平主动降低,由抽带过滤嘴的“大中华”降

为“大前门”之类。趁眼下没人在,我打开我那小皮箱,先看了看那架“YASHIKA”照像机,又取出一盒“大

中华”拆开。点上一支烟,我依在铺上吸起来。闭上眼,那五光十色“小圈子”里的生活,又频频向我招手--

-

前不久,七、八月份。在军医大学的柳岚放暑假,我也趁机休假了。我和她同时回到了爸妈身边,回到了

那令人向往的大城市。

孩提时的伙伴和朋友,纷纷登门邀请我和柳岚,到他们那个“小圈子”里光顾一番。

在部队里,我和柳岚已被人们视为“罗曼蒂克派”。可跟那“小圈子”里的红男绿女一比,才深感自惭形

秽,才知道我俩还不是“阳春白雪”,仍是“土八路”,“下里巴人”!

“穿‘黄皮’吃香的年代早过去了,快调回来吧!”

“喂,两位‘老解’,还在部队学雷锋呀,瞧瞧我们是怎样学的吧!”孩提时的伙伴们,很友好地戏谑我

和柳岚。

“小圈子”里举行家庭舞会:探戈、伦巴、迪斯科、贴面舞……

“小圈子”里比赛家庭现代化:小三洋、大索尼、雪花牌电冰箱……

香水、口红、薄如蝉翼的连衣裙,使看破红尘的男女飘飘然;威士忌、白兰地、可口可乐,令一代骄子筋

骨酥软……

我和柳岚眼花缭乱。她以“患流感”为由续假在家多玩了十天,我也以“发高烧”为借口晚十天才回到军

里。

理性告诉我,那“小圈子”里的生活是餍足而又空虚,富足却又无聊。本能在向往:我和柳岚完全具备可

以那样生活的条件,何乐而不为!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“指导员,快出来!”炮排长靳开来进屋便喊道,“来,甩老K!”

听来头是电影散场了。初来乍到,出于礼貌,我摸起一盒没开封的“大前门”烟,从内屋走出来。

梁三喜和另外三位排长,也都进来了。大家围着四张长方桌拼起来的大办公桌坐了下来。

“砰”,靳开来把两副扑克按在桌上,顺手摸起我的“大前门”抽出一支,又朝桌中间一拍:“指导员抽

烟的水平不低,弟兄们,都犒劳犒劳!”说罢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启封的“三七”,也朝桌子中间一放:

“今晚两盒烟抽不完,这场老K不罢休!”

看来他很讲义气。我发现,这“轻型坦克”完全不是发怒时的样子了,面部表情很生动。

梁三喜早已点起一支小指头肚般粗的旱烟。他重重地吸了一口,说:“算了吧,都挺累的,今晚上不甩了

。”

“我知道看了这场电影,你就没心思甩老K了!”靳开来斜觑着梁三喜,“怎么,要早躺下梦中会‘春妮

’呀!”

梁三喜淡淡一笑,轻轻地吐着烟。

“指导员,你还不知道吧。要是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在这里连放一百场,连长准会看一百次的。你知为啥

?”靳开来先卖个关子,接上说,“别瞧连长这副穷样儿,命好摊了个俊媳妇。媳妇姓韩名玉秀,长得跟电影

上演春妮的演员陶……陶啥来?”

“陶玉玲。”显得最年轻的一排长说。

“对。全连一致公认,韩玉秀长得跟陶玉玲似的。心眼吆,比电影上的春妮还好。”靳开来朝我使了个眼

色,“呶,你瞧,一提春妮,连长的嘴就合不拢了。”

的确,梁三喜的脸上已漾起美滋滋的笑。下连以来,我首次发现他的笑容是那样甜美。

“奶奶的!陈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摊上春妮那样的好媳妇还闹离婚!”靳开来仍饶有兴味地谈论刚看

的电影,“要是咱摊上春妮那模样又俊、心眼又好的人当媳妇,下辈子为她变牛变马也值得!哪象咱那老婆,

大麻袋包,分量倒是有!”

一排长“嘻嘻”地笑着:“这话要是叫你老婆听见……”

“听见咋啦?她充其量不过是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,我靳开来的每句话,对她都是最高指示!”他说

罢,抓起扑克,“不谈老婆了。来,甩老K!争上游?还是升级?”

见梁三喜和我都没有甩老K之意,靳开来把扑克又放下了。他一本正经地对梁三喜说:“连长,别苦熬了

,你是该休假了。”

梁三喜看看我:“等指导员再熟悉一下连队情况,我就走。”

“要走你得早些走,韩玉秀可是快抱窝了。”靳开来笑望着梁三喜,掰着指头算起来,“小韩是三月份来

连队的,四、五、六……嗯,她是十二月底生孩子。你等她抱窝时回去,有个啥意思哟!”他诡秘地一笑,骂

道:“奶奶的!夫妻两地,远隔五千里,一年就那么一个月的假,旱就旱死了,涝就涝死了!”

三位排长笑得前仰后合。

梁三喜说:“炮排长呀,你说话就不能文明点儿!”

“甩老K你们不干,谈老婆你又说不文明。那么,这星期六的晚上怎么熬?好吧,我说正事儿。”靳开来

站起来,郑重其事地对我说,“指导员,你刚来还不了解我,我正想找你谈谈心。现在当着大家的面,我把心

里话掏给你。你到团里开会时,请你一定替我反映上去,下批干部转业,说啥我靳开来也得走!为啥!某些领

导对咱看不惯,把咱当成‘鸡肋’!鸡肋吆,吃起来没啥肉很难啃,嚼嚼没有味儿可又舍不得扔。我靳开来不

想当这种角色,等人家嚼完了再扔掉!转业回去不图别的,老婆孩子在一块,热汤热水!算了,不说了,回去

挺尸睡大觉!”说罢,“牢骚大王”扭头而去。

不欢而散;另外三位排长见老K甩不成,也都走了。

梁三喜对我说:“炮排长这个人呀,别听说话脏些,作风很正派。他当排长快六年了,讲资格是全团最老

的排长了。论八二无后坐力炮和四○火箭筒的技术,在全团炮排长中是坐第一把交椅的。他对步兵连的战术,

也是呱呱叫。管理方法虽说生硬了些,但他对战士很有感情。实干精神那更是没说的。”停了会,梁三喜叹了

口气,“咳!这人就是爱发牢骚,爱挑上面的刺,臭就臭在那张嘴上。连里和营里多次提议,想让他当副连长

,可上面就是不同意。”

我没吱声。梁三喜面部悒郁地楞了会神,说:“以后慢慢就互相了解了。不早了,休息吧。”

我俩回到内间屋。他搬过一个大纸箱,打开翻弄着,说要找出衣服明天好换洗一下。

他连个柳条箱也没有,看来这是他的全部家当。纸箱里,他的两套军装全旧了,有一套还打着补丁。下连

后我听战士们反映,步兵全训连队的军装不够穿,他这当连长的当然也不例外。我见他纸箱里有个大塑料袋,

塑料袋里装着件崭新的军大衣。便问他:“这大衣是刚换发的?”

“不是。是去年‘十一’换发的。”

他这当连长的为啥连块手表也没有?他为啥总是抽黑乎乎的早烟末儿?我已知道他老家是沂蒙山,而我也

是在当年炮火连天的沂蒙山中出生的呀!按说,我们这一文一武有好多话题可闲聊。然而,既然他还不晓得我

是高干子弟,压根还不知我为啥要颠到这九连来,我可懒得跟他去谈啥沂蒙山……

躺在铺上,我浑身酸疼睡不安宁。听他也不时轻轻翻身儿。他大概认为我睡着了,划火柴抽起烟来。象他

这样的人并不怕吃苦,大概也是感到寂寞难熬吧?是想“春妮”了?我猜。

……我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。外面哗哗的雨声又将我唤醒。朦胧中,我听见他下床了。那扎腰带的声音

告诉我,他要冒雨去查铺查哨。

当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后,我心中涌起阵阵恻隐之情。是的,象他这样的连长,以及那些土头土脑的战士

,无疑都是忠于职守的。对他们,我可以表示同情,怀有怜悯,甚至还可以赞美他们!但是,要让我长期和他

们滚在一块,我却不敢想象……

咳!这被称为“熔炉”的连队,这真正的“大兵”生涯!没有“苦行僧”的功夫,我该怎样继续熬下去!

我又恨起“雷神爷”来,要不是为了躲开他,我何用“曲线调动”来九连“修炼”呀!

 

 

单兵爆破、土工作业、排连进攻、刺杀对抗、周末会操……团司令部下连按“操典”逐一进行验收,指导

员竟毫无例外地要做一名战斗员接受考核。

文部建设、季度总结、“双学”评比、党团发展、谈心次数……团政治处要求政治工作渗透在练兵场,指

导员的工作包罗万象,很难胜任。

最令我望而生畏的是每星期二早晨那“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”,尽管我几次都没跑到过目的地,但每遭下

来,小腿肚儿准转筋,有一次还差点虚脱过去。另外,可供转化为热量的一日三餐,也常使我感到度日如年。

馒头、大米、玉米面倒可放开肚皮吃,就是副食太差。我真不晓得造物主赐给人的胃都一样,为啥梁三喜他们

竟吃得那般香甜。我几次试图让炊事班长改善一下生活,炊事班长叫苦不迭。说伙食标准没增加,物价日见涨

。要改善也只能做些“金银卷”(白面、玉米面合制),把碗中菜用皮儿包起来(大包子)。

连队驻在深山沟,我有钱也没处下馆子。一次,我到团部开会时从服务社买回两包点心。人面前不敢吃,

每次都是趁人不在时慌忙吞两块,那滋味就跟偷了人似的……

掰着指头数日子,我下连差两天还不到一个月。照照镜子:脸黑了!摸摸腮帮:人瘦了!

每次冲澡时我都发现,身上的皮一层一层朝下蜕……

我已两次给妈妈写信,让她尽快展开“外交攻势”。妈妈来信说,她那头好说,准备安排我到军区新闻科

当摄影记者,只是我这头还不行。她已给师里有关领导同志写过信打过长途电话,得到的回音是:眼下不是前

几年,调动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,过急了太显眼,太显眼容易出漏子。让我在连队干半年再调不迟……

天,半年?那我就熬成“瘦骆驼”了!

这天中午,我到营部开会回连,全连已吃过午饭。我到饭堂把炊事班留给我的饭菜胡乱吃了些,便回到宿

舍倚在铺上想心事。

猛然间,紧急集合号响了。我忙扎好腰带,走出连部。

只见全连列队站在饭堂门前。梁三喜面对全连,脸上“乌云翻滚”:“……不象话!简直是不象话!”

想不到他的脾气竟是这样大,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。我不知连里出了啥不象话的事,便悄悄站在队列里

洗耳恭听。

“馒头,有人把雪白的一个半馒头扔进了猪食缸!”他用手拍了拍心口窝,“同志们,扪心问一问,感情

,我们还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? 还有没有?!”

我呆了!适才我吃午饭时,炊事班给我留了三个馒头在碗里,我只吃了一个半,便把剩下的扔进了猪食缸

……

“解散!”梁三喜怒吼着,把手一挥:“现场参观!”

战士们围著饭堂旁边的猪食缸,叽叽喳喳地议论着。

靳开来把目标对上了段雨国:“段雨国,你这花花公子,说,这是不是又是你干的!”

段雨国大眼一瞪:“吃柿子单拣软的捏,你就看我好欺侮!面对上帝起誓,谁扔的谁是乌龟蛋!”

三班长出面证实,说中午吃饭时没见段雨国扔馒头。靳开来才不吱声了。

梁三喜余怒未息:“谁扔的,可个别找班长、排长讲一下。今晚各班都要召开班务会,好好议一下这种少

爷作风!”

也许我对“公子”、“少爷”这样的字眼尤为敏感,我当下便认定是梁三喜借一个半馒头整我,是想转着

圈子丢我的丑。我心中拱着一团火,扭头急步回到连部,气鼓鼓地倒在铺上。过了会,梁三喜进来了。我怒气

冲冲地对他说:“连长同志,要整我,明着来!不必效仿‘文化大革命’来个发动群众!一个半馒头,是我扔

的!”

“指导员,我……不知你去营部开会已回来了。我确实不知那馒头是你扔的。要知道是你,我会同你个别

交换意见的。”梁三喜尴尬地解释。

我“腾”一下转过身去,把脸对着墙壁,又听他叹口气说:“指导员,千万别为这事影响团结。我不是表白自

己,我这个人……还没搞过那种背后插绊子的事。我和原来的王指导员共事三年多,俺俩争也争过,吵也吵过

,有时也脸红脖子粗。但俺俩始终如同亲兄弟,团结得象-个人。”

我仍不吱声。停了阵,他讷讷地说:“我这就让司号员小金去通知各班,晚上的班务会,不……不开了。

为这事我三天没理梁三喜。

这事发生后的一天中午,三班战士段雨国趁梁三喜不在时溜进了连部。 “指导员,别理那‘七撮毛!”

段雨图察颜观色地望着我,“大上个月我把吃剩的一块馒头扔进了猪食缸,也是挨了‘七撮毛’一顿好整!”

“什么‘七撮毛’!”

“嘿嘿……是我用艺术手法给连长起的绰号。”段雨国得意的笑着。他从梁三喜那破旧的绿色军用牙缸里

取出一支牙刷,“指导员,你瞧瞧,他用的这支牙刷象从垃圾堆里捡来的。一撮,两撮,三撮……哟,不是七

撮,是九撮……这不,又掉下一撮来,那么,就叫他‘八撮毛’吧!”

我没搭腔。和梁三喜一个月的相处,我虽没数过他用的牙刷还剩几撮毛,但我早已觉得他是个地地道道的

乡巴佬,连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。

“每月六十元钱的军官,他连支新牙刷都舍不得买!”段雨国把那“八摄毛”的牙刷扔进牙缸里,“攒钱

,就知道攒钱,典型的小农民意识!世界已进入高消费的时代,听说日本人衣服穿脏了连洗都不洗,扔进垃圾

堆里就换新的。可咱这里,‘八撮毛’竟然借一个半馒头整人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!”

看来段雨国是来寻找“同盟军”,跟我搞“统一战线”来了。尽管我对梁三喜已怀有成见,但指导员这职

务的最起码的约束,我也不会跟段雨国这样的战士搞在一起。

见我不吭气,他又搭讪道:“指导员,你还不赶快调走呀!”

我一惊:“你听谁说我要调走?”

他笑笑:“这还用谁说,我自己估计呗!”

我沉下脸来:“你……”

“这怕啥哟。”少停,他问我,“指导员,听说你爸爸的官挺大,是六级,还是七级?”

“你瞎说些啥!”我有些火了。

“嘿嘿……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呢。”他仍嬉皮笑脸,“事情明摆着,咱们跟‘八撮毛’这些乡下佬在

一起,哪有共同语言?哪有共同向往?年底,我就打报告要求复员!”他说罢,又跟我套近乎道,“指导员,

你要买大彩电和收录机啥的,给我说一声就行。我爸妈都在外事口工作,买进口货对我段雨国来说,是小菜一

碟!价格嘛,保准比市面上便宜一半……”

“我啥也不会托你买!请回吧。”

见我冷冰冰的样子,段雨国才怏怏而去。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十月中旬,梁三喜的休假报告批下来了。他几次打点行装要动身回沂蒙山,但几次又搁下了。

想走又觉得不能走,我看出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。显然,他早已觉出我是个十二分不称职的指导

员,他担心他走后我会把连队搞得一团糟……

这天,他去团部参加为期一天的军训会议返回连里,已是晚上八点多了。

灯下,他把军训会议的精神简要对我讲了一下,说转眼就是年终考核,劲可鼓不可泄。说罢,他望着我:

“指导员,我想明天就动身休假。这样,回来还误不了年终考核。你看呢?”

“那就走呗!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。

他把黑乎乎的旱烟末卷起一支,吸了两口,很难为情地对我说:“指导员,我这个人有话憋在心里怪难熬

的。前些日子我就听说过,这次去团部开会,我又听到关于你要调走的风言风语。”

我打了个愣。

他接上道:“我想,这也可能是有人瞎传。不过,你真要调走的话,这假我暂时不休了。如果没有那回事

,那我明天就动身。”

事情既已点破,我也就不在乎了。我没好气地对他说:“休不休假,你自己看着办!至于有人议论我,舌

头长在他们嘴里,我任凭他们说长道短!反正组织上还没通知我,让我调走!”

他没有再说啥。第二天,他没有动身。以后,他再也不跟我提休假的事了。

我和梁三喜以及连里其他干部之间的隔阂,越来越明显了。每逢星期六晚上,连部里空荡荡的,他们早就

不愿和我凑到一块甩老K、谈老婆,逗笑取乐了。

一天,这里进行正常性的战备教育。按团政治处拟定的教育内容是:把越寇近年来在我广西和云南边境多

次进行的武装挑衅,综合起来给战土们讲一次,以激发大家的练兵热锗。我便找来一些报纸,念了几篇有关这

方面内容的消息、通讯、以及我外交部对越南当局的照会等等。我毫无个人发挥,完全是照本宣读……

下课后,炮排长靳开来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:“指导员,你讲得不错!飞机上挂暖瓶,你水平高得很!放

心,啥时打起仗来,我们保证跟着你这当指导员的屁股后头,一个劲地往前冲!”

面对他的讥讽挖苦,我扭头而去……

我调动的事,妈妈抓得越来越紧了。每隔几天,我总会收到她的信。她在信中不断向我说明调动一事的进

展,叹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事……

我本想“曲线调动”的事连里是不会知道的。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。这时,尽管这里还没谁了解其全部

内幕,但我来九连是为了调走这一点,不仅连里干部全知道,连消息灵通的部分战士也挤眉眨眼地晓得了。

我苦熬硬撑到十一月底。这天,我又收到妈妈一封信。她在信中告诉我,调动的事总算有眉目了。她让我

一旦接到调令,务必尽快离开连队。她在信的结尾部分,煞是神秘地告诉我,说她听说我们这支部队可能有行

动。但告诫我:切莫声张!切莫瞎传!

面对两个带叹号的“切莫”,我琢磨不透我们这支部队能有啥行动。不错,南边的形势是够紧张的,但那

是小打小闹,枪声离我们这里还远着呢!我竟违背了妈妈的叮嘱,趁没人时悄悄把电话挂到师里那位帮我办调

动的领导家里,当我把意思拐弯抹角地说明后,对方哈哈笑了起来,说他压根还没听到啥,说我妈妈的神经太

过敏了……

我放心了。但我却一天也不愿在连队里熬了。我天天盼着调令来!

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,我心烦意乱地到山溪边散了会步返回营房。当我走到连部窗前时,听屋内梁三喜

和靳开来在高声谈论,我便悄悄停下来。

靳开来:“连长,除了那件大衣是新的,你总共就那么点破家当,又穷鼓捣啥!”

梁三喜:“伙计,你也抽空拾掇拾掇吧,看来是快开拔了。”

靳开来:“开拔?见鬼,往哪开拔?”

梁三喜:“往南边!你不觉得该打一仗了?”

靳开来:“仗看来是要打的。可全国这么多军队,你咋知我们这支部队要往前开?”

梁三喜:“你别问了。等着瞧就行了。”

靳开来:“连长,是不是上面已给你透风了?……怎么,对咱还保密呀!”

梁三喜:“上面没谁给我透风。该咱连级干部知道的事,老百姓也差不多知道了。”

靳开来:“那,你是……”

梁三喜:“我是从指导员他母亲那里得来的消息。”

靳开来:“活见鬼,那老娘们能给你啥消息!”

梁三喜:“你真是个直肠子。你就没想想,为啥她对指导员的调动抓得那么急?我听团里的干部干事说,

这些天指导员的母亲几乎天天往师里打电话……”

靳开来:“嗯。有道理!听说那老娘们神通广大,她知道消息要比师长、军长还早呢!”

梁三喜:“这不就得啦。我看部队在十天、八天之后要上前线!这事你千万要保密,决不能瞎嚷嚷。”

靳开来:“奶奶的!只要是共产党坐天下,那老娘们胆敢在部队上前线时把她儿子调回去,看我靳开来不

自费告状到北京!”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十天天之后我终于拿到了调令!

然而,想不到梁三喜竟能料事如神!当我就要离开连队时,一声令下,我们这支部队果真要上前线,要开

拔!

当天,炊事班一下便宰了四头猪,但却来不及吃了!

进亦难,退更难。我处在万分矛盾当中!

“滚蛋,你给我赶快滚蛋!”忠厚人梁三喜一下变成靳开来,他面对我劈头盖脸地痛骂,“奶奶娘!你可

以拿着盖有红印章的调令滚蛋,我可以再请求组织另派一位指导员来!但是,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!军人,你

不会不知道你穿着军装!现在,你正处在一道坎上,上前一步还好说,后退一步你是啥?有的是词儿,你自己

去想!你自己去琢磨!”

 

 

长龙般的专列闷罐车载着武器和土兵,昼夜兼程。在九连坐的两节闷罐子里,有我这拿到调令没敢退却的

指导员。 不用梁三喜直着骂,我当然也晓得,军人效命沙场,当应义无反顾。倘若我在这种时候离开这支部

队,那将是对军人称号的最大玷污!众口啐我是“逃兵”算是遣词准确,破口骂我是“叛徒”也毫不过分……

部队开到云南边防线,大家才知道这所谓边防实际上是有边无防。可红河彼岸,我们用肉眼便可看到一个

挨着一个的永备性、半永备性的碉堡工事。如果拿起望远镜,既能清晰地看见那瞄准我们胸膛的黑洞洞的射击

孔。而我们这边,多年来却一直高喊把自己的国土,当作对方“最辽阔的大后方”……

如今,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进行还击,一切都显得紧迫而仓促。一下拥来这么多部队,安营首先成了大问

题。团以上指挥机关挤进了地方机关的办公室。连队则分散在深山沟里,用青竹、茅草、芭蕉叶和防雨布,搭

成了各式各样的“营房”。为防空防炮,还常常住进那刚挖的又潮又湿的猫耳洞……

当我们九连听了边民有家不能归的控诉,现场参观了河口县托儿所被越寇用机枪横扫后的惨状后,求战书

象雪片一样飞到连部。尽管上级不提倡写血书,连里还是有几位战士咬破了中指……可我这个当指导员的,人

虽跟着九连来了,心里却仍在打小鼓。我懊丧自己自作自受,我后悔当初不该放着摄影干事的美差不干,来到

这九连搞啥“曲线调动”!眼下,我唯一的希望是离开这战斗连队,回到军机关……

于是,我便悄悄找军里和我要好的同志,让他们侧面反映一下,以工作需要为名,把我重新调回军机关。

恰在这时,军党委做出一个十分严厉的决定:凡在连队和基层单位的高干子女,一律不准调到机关里来。已经

调的要坚决送回基层,个别因有利于打仗确实需要调的,不管他是干部还是战士,均需军党委审批才能调动。

否则,按战时纪律予以追究。 我听后,心里凉了半截。 梁三喜对我的态度倒还够意思。在他骂我滚蛋时我没

还嘴,见我跟着连队来了又没离开连队,他不仅没再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,反而象我刚下连时那样主动找我商

量工作。我还觉察到,他已给连里的其他干部做过工作了;当我们坐着闷罐车朝前线开时,一路上靳开来曾不

时地说些风凉话给我听。扬言说战场上他将摽着我,一旦发现我有叛变的苗头,他会给我一粒“花生米”尝尝

……而眼下,他见到我尽管脸还放不开,但大面上也总算说得过去了。 连队进入了临战前的突击性训练。为

适应在亚热带山地丛林中作战,团里让我们九连练爬山,练穿林。这比那“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”,更够人喝

一壶的。梁三喜累得嗓音嘶哑,眼球充血,嘴唇龟裂,那瘦削的脸膛更见消瘦了。就连被誉为“轻型组克”的

靳开来,脸颊也凹陷了。至于我,那就更不用提了。我累得晚上睡觉连衣服都懒得脱,常产生那种“还不如一

颗流弹打来,便啥也不知道才好”的念头……

我和妈妈已有二十多天中断了联系。来到前线后,料她也无神通可施展了,我也就懒得再给她去信。这天

,从后方留守处转来连队一批信件,其中有我三封。一封是柳岚从军医大学写来的,她在信中质问我为啥接到

调令后还不回去,讥笑我是不是想当什么英雄了。她毫不掩饰地写道:现在的大学生宁肯信奉纽约伯德罗埃岛

上的铜像(自由女神),也决不崇拜斯巴达克斯……另外两封信是妈妈写来的。头一封信她让我离开连队动身时

给她拍个电报,她好派车到车站接我回家。第二封信她已觉出事情不妙,似乎也深知在这种时刻调我回去的利

害关系。她问我是否因周围有不良反应才没走成,如果觉得实在不能调走,那就无论如何也得离开连队,重回

军机关工作方为上策。妈妈的“上策”和我的心思吻合了”

此时,我多么想赶快离开九连回军部啊!而重回军部的希望,只能寄托在雷军长身上。这时,我想起了妈

妈多次给我讲过的她救过“雷神爷”一命的往事: 一九四三年秋。近三万名日寇纠合吴化文、刘桂堂(即刘黑

七)等部的皇协军,对山东沂蒙山区进行大规模的拉网扫荡。当时,雷军长是山东军区独立团的一营营长,妈

妈是团所属“地下医院”的指导员(因医院的所谓床位不过是一些堡垒户的炕头,故称地下医院)。一营在掩护

山东分局机关和渤海银行机关转移时,被敌包围了。人称“雷神爷”的雷营长,率全营四百余众与敌展开血战

。战斗从上午十时许打响直到黄昏,机关安全转移了。这时,“雷神爷”所率的四百余众尚存不足百人,而且

大部挂了彩。“雷神爷”也多处负伤,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。担负救护伤员的妈妈,借着暮色的掩护,冒着纷

飞的弹雨,在一片死尸堆里寻找还未死去的伤号。当妈妈用手一捂“雷神爷”的嘴,觉出“雷神爷”还有一丝

呼吸,使将他背在身上,从死尸堆里一步一步爬了出来……

为躲过敌人的清剿,妈妈把“雷神爷”安置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里。妈妈把一头乌发推成光头,从乡亲

们那里借得一项瓜皮式旧毡帽戴在头上,腰缠一根猪鬃绳腰带,扮成一个看山林的穷小子,日夜守护着“雷神

爷”。妈妈千方百计地为“雷神爷”寻找药物。没有绷带,她把自己唯一的一床被面用开水消毒后,撕成了条

条……

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,妈妈听到洞外有声声怪叫。出得洞来,借着一道闪电,妈妈发现有四、五只狼睁着

绿森森的眼睛,嗥叫着向洞口涌来。显然,是“雷神爷”的伤口腐烂,让野狼嗅到了味儿。妈妈将驳壳枪上了

顶门火,但怕暴露目标又不敢鸣枪。她便抓过一把镐头立在洞口,与饿狼对峙,到天色破晓……

妈妈承受了一个女同胞极难承受的艰险,精心护理“雷神爷”,终于使“雷神爷”死而复生。

在“雷神爷”康复归队那天,他紧紧攥着我妈妈的手说:“有恩不报非君子,我雷神爷走遍天涯诲角,也

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!”

这真是生死之交!没有妈妈,你“雷神爷”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?!要知道,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,尽管

你“雷神爷”摆出副“铁面包公”的架势,可妈妈在最关键的时刻求你点事,难道你真会不帮忙吗?再说,我

本来就是军机关里的人,军机关也要参战,调我回去并不是啥出大格的事吆!只要你“雷神爷”说一句“这是

工作需要”,那就名正言顺了!

想到这些,我忙给妈妈写了封信,火速发出。 我们在阵地上度过了春节。这时,各连的干部配备进行了

较大的调整。我们九连的副连长调到团司令部侦察股任参谋去了。曾发牢骚说自己是“鸡肋”的炮排长靳开来

,被任命为副连长……

一个星期又熬过去了。我估计妈妈已收到我的信,我盼着妈妈快写信给“雷神爷”!

战前的训练已停止,各连都在反复检查携带的装备,开始养精蓄锐了。

迟了!我调回军部的事看来是办迟了!

二月十四晚上(后来才知道,此时距十七日凌晨发起进攻,只有五十小时),师里组织排以上干部看内参

电影《巴顿》。

看完电影,已是夜里十一点了。师参谋长通过扩音器大声宣布,说军长正忙着最后审定我们师的作战方案

,让大家静坐等待,一会军长要来讲话。

“嗬,我们的巴顿要来讲话了!”不知是谁这样小声喊了一句。

我知道,在坐的好多人看完《巴顿》后,是很容易把军长跟巴顿将军联想在一起的。 少顷,人们探头探

脑地说军长来了。我一瞧,正是“雷神爷”驾到! 雷军长身高顶多有一米七○出头,是个干练的瘦老头儿,

绝没有巴顿将军的块头。但他却比巴顿更令他的同僚和部属敬畏。他平时走路也按“每步七十五公分”的“操

典”进行,腰板笔直,目光平视,一举一动都显出军人的英武和豪迈,将军的自信和威严。

他捷步登上土台子,师参谋长忙把麦克风给他左右矫正了一下。 军长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这设在山间的露

天会场,那俯瞰尘寰的架势告诉人们,他,他统帅的这个军,永远是天下无敌的!

这时,只见他脱下军帽,“砰”地朝桌子上一甩,震得麦克风动了一下。

仅此一甩帽,会场便骤然沉寂。静得象无波的湖水,连片树叶儿落下也会听得见。

在我们军里,谁没听说过雷军长“甩帽”的轶事啊!

那是一九六七年“一月风暴”席卷神州之后,军机关所在地C市的左派要夺市委的大权,中央文革小组顾

问康生亲自打电话给军里,让军方支持C市左派夺权,并指出军里可派一名主管干部,任C市“三结合”红色新

政权的第一把手。在此之前,军里派出的支左观察小组已把得来的情况报告过军长,军长已知道参加夺权的那

位造反派头头,是个偷鸡摸狗的人物;而准备参加‘三结合”的那位革命老干部,则是军长早就一见就烦的“

滑头派”……

军长主持召开军党委会,把军帽猛地朝桌上—甩:“不怕罢官者,跟我坐在这里开会!对那帮乌合之众要

夺市委的大权,我雷某决不支持!怕丢乌纱帽者,请出去!请到红色新政权中去坐第一把交椅!”……

甩帽的后果:他丢了军长的职位,被押进了学习班。

C市左派夺权后搞得实在太不象话。一年之后,连“中央文革”也不喜欢他们了。军长这才从禁闭式的学

习班回到军里。但是,军长的职位早有人占了,他便成了个无行政职务的军党委常委。接着,林彪抓什么“华

野山头”,他又一次在军党委会上甩帽,为陈老总评功摆好……

根据军党委会议记录,十年中军长曾四次甩过军帽。对于甩帽的后果,有几句顺口溜作了描述:“军长甩

军帽,每甩必不妙,不是蹲班房,就是进干校。”

眼前,这“雷神爷”为何又甩帽?人们目瞪口呆!只见他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又站定,双手拤腰,怒气难

抑。终于,炸雷般的喊声从麦克风里传出:“骂娘!我雷某今晚要骂娘!!”

谁也不晓得军长为啥这般狂怒,谁也不知道军长要骂谁的娘!

他狂吼起来:“奶奶娘!知道吗?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,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!我的千军万马就要

去杀敌!就要去拼命!就要去流血!!可刚才,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,她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,把电

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!此刻,我指挥所的电话,分分秒秒,千金难买!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?她来电话是

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,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!奶奶娘,什么贵妇人,一个贱骨头!她真是狗胆包天!她儿子何

许人也?此人原是我们军机关宣传处的干事,眼下就在你们师某连当指导员!……”

顿时,我脑袋“嗡”地象炸开一样!军长开口骂的是我妈妈,没点名痛斥的就是我啊!

骂声不绝于耳:“……奶奶娘!走后门,她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!我在电话上把她臭骂了一顿

!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,还是地老爷的太太,走后门,谁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,没二

话,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—个扛上炸药包,去炸碉堡!去炸碉堡!!……”

排山倒海的掌声掩没了“雷神爷”的痛骂,撼天动地的掌声长达数分钟不息……

军长又讲了些啥,我一句也听不清了。 那一阵更比一阵狂热的掌声,送给我的是嘲笑!是耻辱!!是鞭

笞!!!

………

我差点晕了过去。我不知是梁三喜还是谁把我扶上了卡车,我也不知下车后是怎样躺进连部的帐篷的。当

我从痴呆中渐渐缓过来,我放声大哭。“哭啥,哭顶个屁用!”梁三喜愤慨地说,“不象话,你母亲实在太不

象话!她走后门的胆子太大了!”

我仍不停地哭。梁三喜劝慰我说:“谁都会犯错误,只要你能认识到不对,就好。仗还没打,战场上有改

正错误的机会。”

眼泪哭干了,我又处于痴呆的状态中。天将破晓了,一片议论声又传进帐篷:

“军长骂得好,那娘们死不要脸!”

“战场上谁敢后退,就一枪先嘣了他!”

是谁们在这样说呵,声音嘈杂我听不真。

“奶奶的!说一千,道—万,打起仗来还得靠咱这些庄户孙!”是靳开来在大声咋呼,“小伙子们,到时

候我这乡下佬给你们头前开路,你们尽管跟在我屁股后头冲!死怕啥,咱死也死个痛快!”

“哼,连里出了个王连举,咱都跟着丢人!”啊,那又尖又嫩的童音告诉我,说这话的是不满十七岁的司

号员金小柱!我下连后,小金敬我这指导员曾象敬神一般!可自打我拿到调令那天起,他常撅着小嘴儿朝我翻

白眼啊……

“别看咱段雨国不咋的,报效祖国也愿流点血!咱决不当可耻的逃兵!”啊,连“艺术细胞”段雨国也神

气起来了……

我麻木的神经在清醒,我滚滚的热血在沸腾!奇耻大辱,大辱奇耻,如毒蛇之齿,撕咬着我的心! 我乃

七尺汉子,我乃堂堂男儿!我乃父母所生,我乃血肉之躯!我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沂蒙战场上,我赵蒙生身上不

乏有勇土的基因!我晓得脸皮非地皮,我知道人间有廉耻!我,我要捍卫人的起码尊严!我要捍卫将军后代的

起码尊严!!

我取出一张洁白的纸,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帐篷。

我面对司号员小金:“给我吹紧急集合号!”

小金惊呆了,不知所措。

“给我紧急集合!”

梁三喜跟过来轻声对小金说:“吹号。”

面对全连百余之众,我狂呼:“从现在起,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,我和他刺刀见红!是英雄还是狗

熊,战场上见!”

说罢,我猛一口咬破中指,在洁白的纸上,蹭!蹭!蹭!用鲜血写下了三个惊叹号---“!!!”

说到这,赵蒙生两手捂着险,把头伏在腿上,双肩在颤动。我知道,他己陷进万分自责的痛苦中。

“咔”地一声响,又一盘磁带转完了。过了会,我才轻轻取出录好的磁带,又装进一盘。

良久,赵蒙生才抬起头来,放缓了声调,继续对我讲下去---

 

 

我们团受领的任务是打穿插。即:在战幕拉开之后,全团在师进攻的正面上,兵分数路从敌前沿防线的空

隙间猛插过去,楔入纵深断敌退路,在保证大部队全歼第一道防线之敌的同时,为后续部队进逼敌第二退防线

取得支撑点。

我们三营任团尖刀营,九连受命为营尖刀连。这就使我们九连一下在全团乃至全师---居于钢刀之刃,匕

首之尖的位置上!

上级交给我们九连的具体任务是:在战幕拉开的当天,火速急插,务必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

沿,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,并死死扼守该高地。

从地图上看: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,距我边境线直线距离有四十余华里。位于通往

越南重镇A市的公路左侧,是敌阻击我南取A市的重要支撑点。

据情报得知:364高地上有敌一个加强连扼守,阵地前设有竹签、铁丝网、布有地雷,高地上有敌炮阵地

,多梯次的堑壕和明碉暗堡……

是军长要实践他第一个让我炸碉堡的诺言,还是因九连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,才使这最艰巨的任务一

下便落到我们九连的头上?(全营各连曾为争当尖刀连纷纷求战,而营、团两级几乎是毫无争议地便拍板定了

我们九造,并说是军长点头让九连先上。)对于这些,我不愿去琢磨了。

全连上下部为当上了尖刀连而自豪。但大家更明白:摆在我们九连面前的,将是一场很难想象的恶仗!

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惯例:全连一律推成了锃亮的光头,一是为肉搏时不至被敌揪住头发,二是为头部负伤

时便于救治。

炊事班竭尽全力为全连改善生活,并宣布在国内吃的最后一顿饭将是海米、猪内、韭菜馅的三鲜水饺。我

发现,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贴的战土,会抽烟的也大都夹起了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。连从来都抽劣等旱烟末的梁

三喜,竟也破例买了两盒“红塔山”。靳开来对我已明显表示友好,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两瓶精装的“五粮液”

,硬拉我和其他连、排干部一起醺一口……

人之常情呵,这一切都在告诉我,大家都想到将去决一死战,都想到这次将会流血牺牲。而在告别人生之

前,要最后体味一下生活赐与人的芳香!

这里已决定一排为尖刀排。党支部再次开会,商定连干谁带尖刀排。 团里搞新闻报道的高干事列席了我

们的支委会。当上级把尖刀连的重任交给我们连之后,他便来到连里搜集求战书和豪言壮语。显然,一旦我们

九连打出威风,那将是他重点报道的对象。

支委们刚刚坐下,靳开来便站起来说:“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再开吆!查查我军历史上的战例,副连长带尖

刀排,已是不成条文的章程!既然战前上级开恩提我为副连长,给了我个首先去死的官衔,那我靳开来就得知

恩必报!放心,我会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死出个样子来!”

高干事没有往他的小本上记,这些牢骚话显然毫无闪光之处。

我沉痛表示:“执行军长让我第一个炸碉堡的指示吧!这尖刀排,我来带!”

“指导员,你……”梁三喜严肃地望着我,“咋又提起那件事?尖刀排,哪能让你带!”

靳开来接上道:“指导员,我靳开来已觉出你是个有种的人!已过去的事我不提了,也不准你再提起!从

现在起,我们将患难相依,生死与共!指导员是连队的中枢神经,要死,第一个也轮不到你!”

他的话充满真诚的感情,我眼里一阵发热。

粱三喜刚提出要带尖刀排,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:“连长,少啰唆,要带尖刀排,比起我靳开来,你绝对

没有资格!”

我和高干事都一愣。

靳开来接上对梁三喜道:“当然,讲指挥能力,我靳开来从心里服你;论军事素质,你也比我靳开来高一

筹!我说的资格是:我靳开来兄弟四个,死我一个,我老父老母还有仨儿子去养老送终,祖坟上断不了烟火。

可你梁三喜,你家大哥为革命死得早,二哥为他人死得惨,惨啊!就凭这,不到万不得已,你粱三喜得活下来

!”他转脸对我和高干事,“你们不知道连长家的事……咳!我这个人,就愿意把话说得白一些,尽管说白了

的话怪难听。”

我心里沉甸甸的。下连这么久了,我竟对连长的身世一无所知!看来,连长家中不知遇到过啥样的不幸。

而眼下我们已来不及去聊那些事了。

靳开来擦了擦发湿的眼睛:“连长,我说句掏心话,全连谁‘光荣’(前线战士把“光荣”作为牺牲的代

名词)了,我都不会过分伤心,为国捐躯,打仗死的吆!唯独你,如果有个万一……你那白发老母亲,还有韩

玉秀怎么办……咳!小韩该是早已经生了,可你还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!”

梁三喜摆了摆手,声音有些颤抖:“副连长,别说那些了!”

我眼里阵阵发潮。怪我,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,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!

“行了。别开马拉松会了。顺里成章,带尖刀排的事,听我的。”靳开来拍板定了音。

接着,我们又进一步设想行动后可能遇到的难题,议论着对付困难的办法。

散会时,靳开来对高干事笑了笑:“喂,笔杆子!一旦我靳开来‘光荣“了,你可得在报纸上吹吹咱呀!

”说着,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,“瞧,我写了一小本豪言壮语,就在这口袋里,字字句句闪金光!伙计,怕就

怕到时候我踏上地雷,把小本本也炸飞了,那可就……”

粱三喜:“副连长!你……”

靳开来:“开个玩笑吆!高干事又不是外人,怕啥?”……

一切都准备好了,但一切又是何等仓促。

二月十六日下午,从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调到我们团一大批战斗骨干,都是班长以下的士兵。团里照顾我

们这尖刀连,一下分给我们十五名。显然,他们是从各兄弟部队风尘仆仆刚刚赶到前线。抱歉的是,我们既没

有时间组织全连欢迎他们,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登记,就仨仨俩俩地把他们分到各班,让他们和大家一

起去吃“三鲜水饺”去了!

夜幕降临,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。

战斗打响前,最大权威者莫过于表的指针。人们越是对它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,它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

不忙的节奏。当它的时、分、秒针一起叠在十二点上时,正是十七日凌晨。

骤然,一声炮响,牵来万声惊雷,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!顿时,天在摇,地在颤,如同八级地震一般!长

空赤丸如流星,远处烈焰在升腾,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深红色。瑰丽的夜幕下,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

千军万马,穿梭往返,飞越红河……

此时,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,我更感到自己愧为炎黄子孙!

全连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破晓。早晨七时半,冲锋舟把我们送到红河彼岸。 刚过河,就看到从前沿抬

下来的烈士和伤员,连里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掉泪了。

靳开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傣家大刀。他把银灼灼的大刀当空一抡:“掉啥泪?哭个球!把哭留给吃饱了

中国大米的狗崽子们!看我们不揳得他们鬼哭狼嗥!”说罢,他转脸对为我们九连带路的华侨说:“老哥,你

在身后给我指路,一排,跟我来!”

尖刀排沿两山间的峡谷朝前插去。粱三喜和我率领大家急速跟进。

刚插进不多远,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。他们用平射的高肘机枪、枪榴弹、冲锋枪,三

面朝我连射击。

“卧倒!”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,厉声下达命令:“三排,占领射击位置,打!”

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。少顷,三排的轻、重机枪一齐“咕咕咕”叫起来。

我刚端枪瞄准敌人,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:“我带排留下掩护,你带大家尽快甩开敌人!”

“我留下!”说着,我射出一串子弹。

“执行预定方案,少废话,快!”

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!我的指挥能力,怎能同他相比啊!

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放射界,纵身跃起,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……

十时许,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。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,沉痛地告诉我,有两名战土牺牲了

,一名战土负了重伤。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任务的副指导员……

越南北部山区,草深林密,路少坡陡。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,砍不断,推不倒,硬是象道道天然屏

障。芭茅草、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。草丛中夹着杂木,杂水中盘着带刺的长藤。节今刚过“雨水”,这里的气

温竟高达三十四、五度。这一切,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。

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,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。跟上去一看,面前是三米多宽、两米

多高的木薯林,钻过去无空隙,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。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,左右横飞,为全连砍通道路……

这时,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,问我们九连的位置,梁三喜忙展开地图,现地对照。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

炮的战士凑过来,瞧了几眼地图,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点说:“在这儿,错不了,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。”

梁三喜点了点头,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,便对着报话机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

置。

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:“太慢!太慢!加快速度!要加快速度!”

“是!”梁三喜回答营长后,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:“把背包、多余的衣服,统统扔掉!尖刀排继续头前

开路,二、三排和连部的同志,协助炮排携带弹药!”

战土们立即照办了。粱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。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斤,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

,要加快穿插速度,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艺才行呵!

当这一切办完之后,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:“你,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?”

“北京部队。”

“叫啥名字?”

“嘿,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。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,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。干脆,就叫我‘

北京’好了。”

这自称“北京”的战土,稍高的个头,长得挺秀气,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,热情,深邃,奔放。显得煞

是机灵聪敏。

“那好。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。”粱三喜说。显然,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有一套的战土。

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。在通过一道山梁时,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。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,

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,拼死拚活地往前插……

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,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。

下午三时许,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。战土“北京”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的位置。

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,报话机中的营长火了:“师、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!极不满意!如不按

时抵达指定位置,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!执行战场纪律!!喊赵蒙生过来对话。”

梁三喜移动了一下,我蹲到报话机边。

“赵蒙生!赵蒙生!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!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的表现!你要当心,要当心

!政治鼓动要抓紧,要抓紧!不然,战后你跳进黄河洗不清,洗不清!……”

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。梁三喜推开我。

“营长同志,政治鼓动很重要,很重要!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!有啥指示,你快说!”

“梁三喜,你别嘴硬!战场纪律,对谁都是无情的!”

营长的喊话停止了。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,牢骚开了:“娘的!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!枪

毙,把我们全枪毙!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,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?让他们来瞧瞧,这山,是人爬的吗

?问问他们,路,哪里有人走的路!……”

“副连长,少牢骚!”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。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:“武器弹药

携带好,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,另外是水壶,水壶绝对不能丢!其余的,统统扔掉!”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,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。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

地点,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,上山豁出命去爬,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,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

,身上青一块、紫—块……

太阳沉下去了,四周影影绰绰,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。腿早已不打弯了,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前窜。当听

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,我一头栽倒了。

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。我定了下神,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。

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:“都起来,互相协助,活动一下。”他突然松开我,轻声呼唤,“小---金,

小金!”

我一看,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。

梁三喜晃动着小金:“小金!金小柱……”

听不见小金的声音。

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:冲锋枪、子弹带、十二枚手榴弹、飘着红缨穗的军号、两包压

缩饼干、水壶。另外,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---显然,这是他在穿插途中,遵照连长的指示,从

炮排战友身上,背到了他的背上……

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,让小金倚在他怀中。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,听见有点响声,便将水壶对上小

金的嘴:“小金,醒醒,喝点水……。

小金嘴唇紧闭,毫无反应。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,但无济于事。

我用手一模,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!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。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

汗渍。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,胖乎乎的两腮上,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……

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,他没能杀敌立功,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,永远地睡去了。

事后,我反复想过,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,他也许不会……也许因为他太年轻,也许他的心脏

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,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。啊,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

上的!

此刻,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,抽泣着。我下连后,就是这双手,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,把牙膏

都给我挤在牙刷上;就是这双手,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装;也是这双手,在那“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”时,将

摔倒的我扶了起来……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,可我……小金呀,原谅我吧,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

员,更不会成为“王连举”!

战争期间,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。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,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。比上级指定的到达

时间,误了122分钟!

然而,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。

 

 

梁三喜命令各班检查了装备,武器弹药没有丢损。只是大部分战土已把水壶和干粮全仍在穿插途中了。他

让各排把仅有的干粮和水集中起来分配。吃了一顿半饥不饱的共产式的“大锅饭”之后,全连基本上粮尽水绝

了。

我的水壶和干粮也在穿插途中扔掉了。梁三喜塞给我半包压缩饼干我没接,我瞒他说自己还有吃的。他把

小金留下的水壶硬是塞结了我。我怎忍心喝小金留下的水啊!我把那半壶水连同小金为炮排背来的四发炮弹,

一起交给了炮排……

夜,黑得象看不到边、窥不见底的深潭。

山崖下的灌木丛中,粱三喜召集各班、排长围拢在一起,研究下一步的行动。他在暗夜中铺开地图,借着

圆珠手电笔那圆圆的光点,用手点了点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。接着,他让那位带路的华

侨,谈一谈364高地敌人设防的情况。

我们的向导,是位三十四、五岁的庄稼汉。穿插途中,我们派两位体格最棒的战士空手拉扯着他,才使他

和我们一起赶到目的地。他是在越南当局反华、排华时蒙难回国的,他原来的家离这364高地不远。但遗憾的

是,他对敌军事方面的布防所知甚少。他仅告诉我们,从七四年春开始,就看到有越南鬼子在前面的两个山包

上构筑碉堡和工事。别的,他啥也不知道了……

面对敌人苦心经营的364高地,大家思忖着。 粱三喜已把战土“北京”视为连里的“高参”。此时,他对

挨在他身边的“北京”说:“‘北京’同志,先谈谈你的想法吧。”

“那好。我先谈点不成熟的设想,以便抛砖引玉。”战士“北京”说,“我连现已脱离大部队,孤军楔入

敌腹。在缺乏强有力炮火支援的情况下,要攻占面前的两个山头,谈何容易!敌人居高临下,以逸待劳,颇有

‘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之势’。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打法,切莫强攻,必须巧取。”

“说得很有道理。”梁三喜催促,“继续说下去。”

“现在我连已断粮缺水,一时又不能补充,行动必须迅速。趁敌尚未察觉我们,我建议战斗不应在明日,

而宜在今夜展开。先拉开一个小小的战斗序幕。”

“序幕?”梁三喜问。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按上说:“对。孙子云,‘知己知被,百战不殆。’这小小的序幕是:一、先设法破坏敌阵

地前沿的雷区,撕开一道豁口,以便全连接敌;二、以步兵排实施火力佯攻,引敌暴露火力点的位置,三、我

炮排和步兵排的爆破组,借暗夜接近敌火力点。在隐蔽好自己的前提下,离敌火力点愈近愈佳。这样,待明晨

拂晓,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夺下无名高地,取得立足点。然后,才有可能考虑下一步。”

想不到这年轻的战士“北京”,竟对兵家之事如此谙熟,我颇有些折服了。 大家小声议了一陈,一致认

为战士“北京”的设想,切实可行。 这时,“北京”又说:“入伍后,我一直在步兵连八二无后坐力炮班当

战士。在北京部队时,我参加过几次师里组织的山地进攻实弹演习。要讲摧毁敌火力点,‘八二无’堪称一绝

。它最大射程一千米,绝就绝在进行肩炮直瞄发射时,我们可以把炮口当刺刀!山地作战,每块岩石下都可隐

蔽白己。我打过多次百米内肩炮射击,根本不需瞄准,其准确程度如同把枪口直指敌人的肚皮,百发百中。眼

下,我们是山地攻坚,如果采用远射程射击,倘若一炮打不准,敌碉堡里的机枪饶不了冲锋的步兵战友!我看

,四○火箭筒也定要在百米、甚至是五十米、三十米的距离上发射,做到弹无虚发。可别小瞧越南鬼子,他们

打了多年的仗,拚起来是些亡命徒!因此,我们非得冒风险,下绝法子治他们不可!”

梁三喜说:“‘北京’同志说得十分有理。‘八二无’和四○火箭筒发射时要近些,再近些!必须做到—

炮摧毁一个敌碉堡!不然,后果大家都清楚。一排长,行动还是从你们尖刀排开始,你们先用成捆的手榴弹,

引爆敌人的地雷……”

靳开来急不可待:“娘的!说干就干!先来十捆手雷,每捆十枚!”

梁三喜按住要行动的靳开来,又周密地进行了具体分工。

末了,梁三喜对我说:“指导员,战斗要提前打响,按说应该报告营里。可在敌人鼻子底下用报话机呼叫

,那就等于把我们的行动报告给了敌人。你看怎样?”

我当即说:“不必报告了。两座山头反正得我们去攻,早攻下来总比晚拿下来好!”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说:“指导员说得极是。将在外,君命可有所不受。”

行动开始了。

靳开来率尖刀排把一捆捆手榴弹甩往雷区。随着手榴弹的爆炸,引来阵阵地雷的爆炸声……

迎着爆炸后呛人的梯恩梯味儿,全连在炸开的豁口上,迅速、安全地爬过了雷区。

这时,实施火力佯攻的三排,轻、重机枪早已一齐响起来。无名高地上敌各处的火力点喷吐出火舌。刹时

间,山上山下一片枪声……

我默数着敌火力点,对梁三喜说:“十二个,有十二个敌火力点。”

“不,还多,最少是十三个。”

按打响前的分工,梁三喜和我各带炮排的两个班和步兵排组成的爆破组,从无名高地左右两侧朝前运动,

去潜伏到敌人的碉堡下。

靳开来和我一起行动。有他在,我心里坦然多了。此时,他这炮排长出身的副连长,手握着火箭筒,身背

着火箭弹,跃跃欲试要去炸碉堡了。

三排的轻重机枪打打停停,各处的敌碉堡不时喷吐出火舌,为人们指引着行动的目标……

我正向前爬着,靳开来扯扯我的衣服,悄声对我说:“别慌,你跟在我后面!”

近了,不时喷出火舌的碉堡,离我们越来越近了……

午夜时分,无名高地上完全静了下来。

“啾儿,啾儿……”“唧唧,唧唧……”纺织娘,金钟儿,蛐蛐儿,还有—些不知名的虫儿,轻轻奏起了

小夜曲。

我和靳开来偎依在山岩下的茅草丛中。

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。他贴着我的耳根问:“指导员,你,在想啥?”

“我……没想啥。”

他突然冒出一句:“你,没想你老婆吗?”

“这种时候,我可顾不上想她了。”

“你老婆肯定很漂亮吧?洋味的?”

“带点洋味。不过,还是土气点。”

过了会,他又悄声自言自语:“我那小男孩四岁了,长得跟我—个熊样。下月六号是他的生日。咳……真

想能抱过他亲他几口。”

我们开始闭目养神。这时,我才觉出,被汗水多次浇透的军装已硬似铁甲,双腿沉得象两根木椽一样不能

打弯,周身热辣辣地胀痛。

“叮铃铃……”头顶上传来电话铃声。接着是咿哩哇啦的喊叫声。噢,是敌堡里的敌人打电话。神经一收

缩,身上的疲惫感顿然消失了。

置身于敌人的碉堡之下,我才深深地感到,这里已绝对没有啥将军后代和农民儿子的区分了。我们将用同

样的血肉之躯,去承受雷,去承受火,去扑向死神,去战胜死神,一起去用热血为祖国写下捷报!

 

 

乳白色的晨雾象纱幔一样轻轻飘散,东方显出了朦胧的光亮。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,粱三喜发出了冲

锋的信号!

这时,卧在我身边的靳开来早已跃起身,他倚在岩石一侧,肩扛四○火箭筒,眨眼间便扣响了扳机。但闻

“轰”地一声巨响,敌碉堡刚喷出一缕火舌,便腾空飞上了天!

几乎是同时,离我有三十余米远的战士“北京”也肩起“八二无”,扳机一动,肩后便喷出长长的火龙(

八二无后坐力炮发射时两头喷火,从后面喷出的火柱长达二十五米。)。

“指导员,卧倒”,随着靳开来的喊声,我忙卧到在岩石下。被炸碎敌碉堡水泥块儿,象雨一般刷刷落在

四周。

一声声巨响按二连三地传来,无名高地上腾起一股股硝烟气浪。显然,从左侧接敌的梁三喜他们,也进展

顺利……

靳开来和战土“北京”朝前跃进,我率火力掩护组迅速占领了有利地形。这时,无名高地顶端右侧,又有

两个碉堡喷出火舌……

“打!”我趴在轻机枪后扫射着,掩护组一齐压制敌火力,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了。 靳开来和“北京”

各扛着自己的家伙,分别绕到敌堡一侧,真是炮口当刺刀,他们离敌堡都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样子。只听两声巨

响,又见两个敌堡飞上了天!

声声巨响过后,我们纷纷跃起身,饿虎扑食般冲上了无名高地。这时,从左侧出击的粱三喜他们也扑过来

了。

扼守在堑壕中的敌人想负隅顽抗,我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扫,既来不及喊啥“诺松空叶”(缴枪不杀)

,也来不及呼啥“宗堆宽洪毒兵”(我们宽持俘虏),当敌人还没明白过是啥回事时,便死的死,窜的窜了…

战斗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,前后只用了十多分钟! 梁三喜激动地拍着战士“北京”的肩说:“行!真不

愧是从北京送来的战斗骨干!战后,我们首先为你请功!”说罢,他大声命令大家:“赶快清理阵地,进入堑

壕,防敌反冲锋!”

大家立即进入敌人遗弃的堑壕,做好战斗推备。

我当时万万没想到,战斗从这时起便进入了极其残酷的时刻。事后,我们才清楚,仅这无名高地上就驻有

敌一个加强连,而主峰上则是敌人的营部和一个120迫击炮排。

眼下,主峰上的敌人把一发发炮弹倾泻到无名高地上。炮弹呼啸着,在我们占领的堑壕周围炸开。浓密的

烟雾,象一团团偌大的黑纱,遮住了太阳,遮住了蓝天。罩在我们头顶上。泥土、石块、敌人丢弃的枪支,合

着炮弹片的尖叫声,狂飞乱迸……

每当炮击过后,敌人便从三面发起冲锋。

由于我们取得了立足点,敌人的头两次反扑被我们压下去了。但是,连里已有八名同志牺性,十一名同志

负了伤。

敌人又一次极为疯狂地炮击之后,第三次反扑开始了。

我和靳开来每人抱着—轻轻机枪,带领—排扼守在阵地西侧。这时,三十余名敌人在他们的火力掩护下,

喊着、叫着,分梯次向我们扑来。

我们向敌猛烈扫射。因敌三次反扑的时间相隔太短,不大会,我们的枪管都打红了,不能继续射击了。

“快,拿手榴弹来!多,要多!靳开来把帽子一丢,亮出了光头。

幸好,敌人丢弃的阵地上,到处是成箱的弹药和横七竖八的枪枝,而且全是中国制造。我忙搬过一箱手榴

弹,递给靳开来几枚。

“拧开盖,全给我拧开盖!”靳开来吼叫着,顺手便甩出了几枚手榴弹,“换枪,都快换枪!”

眼前有靳开来这样的勇士,懦夫也会壮起胆来!是的,越怕死越不灵,与其窝窝囊囊地死,倒不如痛痛快

快地拚!

我把手榴弹盖一个个拧开,靳开来两手左右开弓,把手榴弹“嗖嗖”甩向敌群。战土们抓紧时机换了枪…

敌人射来的子弹暴雨般在我们面前倾泻,蝗虫般在我们身边乱跳。有几个战士又倒在堑壕边牺性了。每分

钟内,我们都承受着上百次中弹的危险!

……战争,这就是战争!它把人生的经历如此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一起了:胜利与失败、希望与失望、亢

奋与悲恸,瞬间的生与死……这一切,有人兴许活上十年、五十年。不见得全部经历到,而战争中的几天、甚

至几小时、几分钟之内,士兵们便将这些全部体味了!

阵地前又留下一片横倒竖歪的敌尸,敌人的第三次反扑,又被我们打退了。

主峰上的敌人已停止炮击,战场沉寂下来。

我和靳开来走至堑壕中间地段,碰上了梁三喜,见他左臂上缠着绷带,便知他在刚才打退敌人反扑时挂花

了。我和靳开来忙察看他的伤口,他抬起左臂摇了摇:“还不碍事,子弹从肉上划了一下,没伤着骨头。”

战士们把烈士遗体一个个安放在堑壕里。初步统计,全连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……

没有人再流泪了。是的,当看惯了战友流血时,血不能动人了!当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战友时,活下来的

人便没有悲伤了!只有一个念头,复仇!!

这时,梁三喜见三班战士段雨国倚在三班长怀中,便问:“怎么,小段也负伤了?”

“没有。”三班长说,“他晕过去了,渴的。嗨,小段也算不简单,拂晓进攻时,他只身炸了一个敌碉堡

。”

“看不出这小子也算有种!”靳开来不无夸奖地说。

我们坐了下来。梁三喜把他的半壶水送给三班长:“快,全给他喝下去。”

三班长不接,梁三喜火了:“战场上,少给我婆婆妈妈的!”

三班长把水壶里的水慢慢流进段雨国的嘴里。过了会,段雨国苏醒了。

三班长对小段说:“这是连长的水,全连就他这半壶水了!”

段雨国慢慢睁开眼,望着梁三喜。他的嘴蠕动着,泪水顺着脸上淌下来……

我们尝到了上甘岭上的那种滋味。

在敌人反扑的间隙,梁三喜已两次派出战土在这无名高地周围到处找水,找吃的。别处均没发现有水,就

敌人营房旁边有口并,但是,经过卫生员化验,井中已放上毒了。敌人已撤离的营房里,大米倒不少,一麻袋

一麻袋的,麻袋上全印着“中国粮”的字样。可没有水,要大米有啥用啊!

时已中午,赤日当头,烤得我们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。

三班长望了望我和梁三喜,嗫嚅地说:“山脚下……有一片甘蔗地……”

靳开来象是没听见三班长的话,朝我伸出手:“指导还有烟吗?娘的,我的烟昨天穿插时跑丢了!”

我摇了摇头。出发前我带着两条烟,穿插时被我扔掉了。

梁三喜掏出他的“红塔山”,一看,还剩两支。他递给靳开来一支,将另一支折一半给了我。

靳开来点起烟,贪婪地吸了两口:“指导员,是否让我去搞点‘战斗力’回来?”

我当然知道他说的“战斗力”是什么,便站起来说:“让我带几个战土去吧,搞它一大捆来!”

靳开来站起来把我按下:“还用你去!你当指导员的能有这个话,我就高兴!这犯错误的事,我哪能让你

们当正职的去干!反正我靳开来没有政治头脑已经出名了,如果不死在这战场上,回国后宁愿背个处分回老家

!”

战前,上级曾严厉地三令五申:进入越南后,要象在国内那样,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,不准动越南

老乡的一针一线。违者,要加倍严肃处理。

靳开来又牢骚开了:“自己的老百姓勒紧了裤腰带,却白白送给人家二百个亿!今天,奶奶的,我不信二

百个亿就换不了一捆干蔗。”说罢,他转脸对三班长,“带上三班,跟我走!”

靳开来跃出堑壕,带三班走了。 我和梁三喜有气无力地在堑壕里走着,察看各班、各排的情况。全连又

有三个伤号,因流血过多和缺水牺牲了。活下来的同志们个个口干舌燥,偎依在烈日下的堑壕里,连说话的劲

都没有了……

渴得要命。水,在这种情况下,不也可以说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吗?!

梁三喜也坚持不住了,他和我坐下来。他倚在堑壕边上,长吁了口气。

猛然间,从高地右下方传来“轰”的一声响,我和梁三喜认为是主峰上的敌人又要进行炮击前的试射,忙

一下站起来,让战士们进入射击位置,做好击退敌人反扑的准备。可等了会,却不见一点动静。

这时,三班长扛着一大捆甘蔗,跑进堑壕:“不,不好了!我们回来的路上,副连长踩响了地雷!他……

他干啥事部非得他走在前头不行,他……”三班长放声哭了。

不大会,三班的战土们把靳开来抬到堑壕边沿,我和梁三喜忙上前把勒开来接进堑壕里。 他躺在地上,

左脚被炸掉了,浑身到处是伤。我们忙为他包扎。

他极度痛苦地翻了下身,把我们推开:“不,不用包扎了……我,不行了。让……让大家吃……甘蔗吧…

…”

“副连长,你……”梁三喜一头扑在靳开来身上,抽泣起来。

靳开来用手抓摸着粱三喜的肩:“连长,你……多保重!我……死了也没事,还有他们弟兄三个……”

“副连长……”我呜咽着。

靳开来侧脸望着我:“指导员,我……是个粗人,说话冲,你……多原谅……”

“副连长……”我哭出声来了。

他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:“指导员,帮我拿……拿出来,不是什么豪言壮语,是……是全

家福……”

我脑中倏地闪过他跟高干事说过的话,忙将手伸进他的口袋,拿出一看,是一张照片。照片上有他、他的

妻子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……

我含泪忙把照片拿到他眼前,他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:“我……要去了,让我最后再……再看一眼……”

赵蒙生哽咽着,讲不下去了。

过了会,他擦了擦泪对我说:“副连长靳开来就是这样牺牲的。现在想起他来,使我揪心难过的并不全在

于他的死。”

段雨国插话:“回国后评功评模,指导员多次向团里为副连长请功。但是,副连长连个三等功也没能立

上!”

赵蒙生接上说:“如果按个人取得的战果评的活,我们副连长绝对可以评为战斗英雄!如果他口袋里果真

有一小本豪言壮语,那就更能宣扬出去!可当我们如实把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写成材料报到团里,团里有人

说:‘靳开来此人,思想境界一贯不高,是个牢骚大王。战前提他当副连长,他说让他去送死!再说,他是为

一捆甘蔗死的,严重地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且不说,死得不值得吆!’”

“值得,他死得完全值得!”段雨国嚷起来,“是人都会有缺点,他发牢骚也不是没缘由的!不管别人怎

么说,副连长在我们九连的心目中,永远是大义凛然的英雄!没有他搞来的那捆甘蔗,我们当时都渴晕了,我

们能攻上364高地主峰吗?!”

我们仨人都沉默了。

过了一大阵子,赵蒙生长叹了口气,接下去讲述这场未完的战斗。

 

 

战斗愈来愈残酷了。

当我们每人分到的两根甘蔗刚刚嚼完,主峰上的敌人居高临下,又一次向我们实施炮击。这次炮击比前几

次更疯狂,更凶狠,炮击持续了长达半小时之久。无名高地上,我们作为依托和立足点的堑壕,前后左右,到

处弹坑累累。扑面的硝烟使我们睁不开眼,浓重的梯恩梯味儿呛得我们喘不出气。

炮击刚停,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堡,用平射的高射机枪、轻重机枪,向我们这无名高地扫射……

显然,敌人是要从南面反扑了!

“三排,压制敌火力!”梁三喜大声喊道。

我们刚从堑壕里探出头,便见一群敌人已爬上堑壕前的陡崖,离我们只有十几米了!

“打!”梁三喜边喊边端起轻机枪,对着敌群猛扫!全速奋起向偷袭过来的敌群开火,瞬间,阵地前的敌

人便被我们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,滚的滚,爬的爬……

这群敌人是从主峰上下来的。他们趁炮击时我们无法观察,便越过主峰和无名高地间的凹部,偷袭到我们

的阵地前沿。真险啊,如果我们稍迟几秒钟发现他们,他们就扑进我们的堑壕里来了!

当敌人的反扑又被我们打退后,敌戏双方又平静下来。

这时,报务员跑到粱三喜跟前,说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九连。

梁三喜极其简要地向营长报告了我们攻下无名高地的经过。营长在报话机中告诉我们:营指挥所和营所属

另外三个连队,离我们这无名高地直线距离还有十公里左右。预定的穿插计划因战局发展被打乱,他们已不能

按预定方案按时到达预定位置了。眼下,三个连队正分头扼守山口要道,阻截从第一线溃逃下来的敌兵,保证

大部队全歼逃敌。因此,他们一时腾不出兵力来支援我们。营长还收回了他昨天对我们的批评,并传达了师、

团首长对我们九连的嘉奖今,说我们昨天的穿插速度是相当惊人的!……

是的,当他们也在我们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时,他们便会晓得我们九连为啥误了122分钟!

“困难,你们有啥困难吗?”营长问。

“伤亡已超过三分之一,断粮断水!”梁三喜喊道,“水,主要是缺水!”

“坚持,你们想办法坚持!要坚持到明天头午,我们才能上去!”少停,营长减道,“团首长指示,如果

攻下主峰有困难,你们就坚守在无名高地上,等我们上去再说!”

“不行,我们不能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!要死,也只有到主峰上去死!”

“怎么?你是梁三喜还是靳开来,牢骚不轻呀!”

“报告营长,靳开来已经牺牲,我是梁三喜!”梁三喜脸色铁青,“主峰上有敌人的追击炮炮阵地,一个

点地朝我们头上打炮如果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到明天头午,九连必将全连覆没!”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跟营长通罢电话,梁三喜对我说:“指导员,召开个党员会吧。”

我忙通知党员开会。这时,一些不是党员的战士,也纷纷把他们早写好的火线入党申请书递到我手上,问

我可不可以列席参加党员会。我眼里一热,忙说:“可以,绝对可以!”

此时要求入党,绝不是去领取一张谋取私利的通行证,而是准备向党献出一腔热血!

梁三喜对围拢过来的党员、非党员说:“我们不能再被动挨炮了,要主动出击!我提议组成党员突击队,

去拿下面前的主峰,去占领敌炮阵地!”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接上说:“连长的话极有道理。看来主峰上敌兵力并不多,他们主要是靠炮来杀伤我们。只

有我们站在敌炮阵地上,我们九连才能有点安全感。”

梁三喜望了望众人,宣布了两道命令,任命战前刚经升的炮排长为代理副连长,任命战士“北京”为代理

炮排长。

说罢、他问我:“来不及碰头商量了。指导员,你看怎样?”

我连连点头同意。眼下让谁升官,既不需升官者为自己“走后门”,更不需有人为升官者当说客,说文了

叫“受命于危难之际”,说白了便是靳开来的话,给你个带头去死的差事!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对梁三喜说:“连长,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说虚的。说实话,让我指挥一个炮排,我还是颇能

胜任的。不过,我用‘八二无’去炸敌碉堡还有点绝招,因此,我觉得让我作为一名炮手去行动,更能见成效

。”

梁三喜一听有理,点头同意了“北京”的要求。

以党、团员为主的突击队组成了。

梁三喜当即决定:由新任命的代理副连长和他带队,分头从主峰左右侧去攻占主蜂。他让我和三排留下扼

守无名高地,掩护他们出击……

“连长,你的胳臂已负过伤了!”我吼了起来,“如果你觉得我赵蒙生还有种,这突击队由我来带!”

“少废话!你有没有种,战场上大家不都看见到了吗!”粱三喜的眼里射出不容分说的光,“可讲指挥能

力,你还不过关!行了,趁敌还未炮击,要分秒必争!”他转脸对战士“北京”一挥手,“带足炮弹,你和弹

药手们先是顺坡滑下去,速度越快越好!”

无名高地和主峰间是个“U”形,我阵地面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,而坡崖又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敌的射界

下。当战土“北京”抱着“八二无”炮身,和弹药手们急速从坡崖上滑下去时,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碉堡,便

开始不停地封锁扫射……

“三排,压制吸引敌火力!”梁三喜命令。 三排对准敌碉堡开火,但狡猾的敌人并不理会,仍不时地朝

我面前的坡崖实施拦阻扫射……

要通过这完全暴露在敌射界之下的坡崖,谈何容易啊! 梁三喜皱起眉头。稍停,他对突击队员们大声减

道:“看着点!都按我的样子办!”

说罢,只见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中,趁敌射击间隙,飞身跃出堑壕,猛地朝山下滚进,滚进……

我惊呆了!一个基层指挥员在战斗最紧要的关头,他把忠诚、勇敢和智慧所包涵的全部内容变为沉着,继

而从沉着中又产生出这果断而不惜赴汤蹈火的行动!

他成功了。

突击队员们学着他的样子,瞅准敌射击间隙,一个个先后“噌噌”跃出堑壕,滚进,急速朝坡崖下滚进…

过了会,敌人停止扫射。无名高地上安静无事,我心中越发不安。我问自己:“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

耻辱吗?那你为啥不象梁三喜那样去冲锋?!”

敌人又开始拦阻扫射了。我抓过冲锋枪抱在怀中,对三排喊道:“你们坚守,我过去!”

我大步跨出堑壕,横身倒在坡崖上,拼命往山下滚进……

我当时想的是:都是爹娘生的,连长梁三喜是人,我也是人,他能去做的事,我这当指导员的也应照着去

做。才算称职!

也怪,滚到山间,除了感到周身麻木外,竟觉不得疼。

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,一接近它,便躲过了敌人的射界。我火速爬着赶上了梁三喜他们。粱三

喜见我来了,也没责怪我。

三排仍不时向敌人射击,敌人也不断还击。我们在草丛中攀援而上,去接近敌堡……

爬了一大阵子,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。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对梁三喜说:“连长,距离最多有五十米。放心,绝对不用打第二炮,干吧!”

粱三喜点头同意。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当即把炮弹装进炮膛。少许,他肩起“八二无”炮身,“噌”地站起来,勾动了扳机!然而

,没见炮口喷火!

战土“北京”一下卧倒在地。敌人的子弹“嗖嗖”从我们头顶上飞过……

“怎么?是臭弹?”梁三喜问。

“嗯。是发臭弹。”“北京”说着,忙把臭弹退出炮膛。弹药手赶忙又递给他一发炮弹,他又将炮弹装进

了炮膛。

稍停,他又肩起炮,猛地站起身,又一次勾响了扳机,却又一次没见炮口喷火!

“哒哒哒哒……”敌人一串子弹射来,战士“北京”一头栽倒在地上!

“‘北京’!‘北京’同志……”我和梁三喜同声呼唤着。

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!

战士“北京”倒在血泊中,身上七处中弹。中的是平射过来的高射机枪子弹,处处伤口大如酒盅,喷出股

股热血……

呵,倒下了,一个多么优秀的士兵又倒下了!他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,眨眼间便告别了人生!他二十出头

正年轻,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!他是那样机敏果敢,他是多么富有才华!昨天晚上,他还以将军般的运筹帷

握,为我们攻打无名高地献出了令人折服的战斗方案!可此刻,他竟这样倒下了!他从北京部队奔赴前线补到

我们连,到限下才刚刚两天,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!五十米的距离上,他不瞄准也绝对有把握—炮—个

敌碉堡!可臭弹,该死的两发臭弹!!

梁三喜怒对爬到眼前的弹药手:“他的死,你要负责任!”

弹药手沉下头不吱声。我知道,梁三喜这是由极度悲恸产生的激怒,而激怒又变为这无谓的埋怨!在同生

共死的战场上,有哪位弹药手愿意出现臭弹啊!

“怎么两发都是臭弹?咳!”

“早晨打无名高地时,就已出现过一发臭弹。”弹药手伤心地回答梁三喜,“为啥是臭弹,你看看弹身上

的标号就晓得……”

梁三喜从战士“北京”身下的血泊中,取过那发退出膛的臭弹看了一眼,递给了我。我一看,只见弹身上

印着:一九七四年四月出厂。

弹药手嘟囔说:“批林批孔的年月里出的东西,还能有好玩艺!那阵儿,到处都停工停产搞大批判,军工

的工人也都不上班……”

啊,我心里一阵冷飕飕!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动乱年月,不仅给人们造成了程度不同的精神创伤,还生产出

这样的臭弹!如今臭弹造成的恶果,竟让我们在这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来吞食!

“奶奶的!”梁三喜气得象靳开来那样骂娘了,“要是再为了争权夺利,今天你搞他,明天他整你,甚至

连死了两千多年的孔老二也拉出来批,我们就没个好!不用敌人打咱们,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台!”

这时,山左侧传来一声令人振奋的巨响,不用问,那是新上任的代理副连长带着战友们,把敌碉堡炸掉了

! 我们上面敌堡中的枪又急骤地响起来,一串串子弹从我们头顶上掠过……

梁三喜问弹药手:“还有几发炮弹?”

弹药手说:“还有九发。有六发是七四年四月出厂的。”

“真他娘的见鬼!扔了,把那六发全给我扔掉!”梁三喜气极了,厉声对弹药手,“你动作快点,给我拿

发好弹来!”

梁三喜从战士“北京”身下双手摸过血染的炮身,把那发还在炮膛中的臭弹猛一下退出来,忿然甩出老远

!他接过弹药手递过来的炮弹,一下装进了炮膛。

梁三喜肩起炮身。说时迟,那时快,他猛地站起来,眨眼间便见炮口喷火!炮弹“轰”地炸开,敌碉堡被

炸得粉碎……

碎石泥尘还在刷刷下落,我们便跃起身,迎着硝烟气浪上前扑去! 上来了!上来了!从左右两侧出击的

突击队员,还有从主峰正面待机冲锋的步兵一排,一齐呐喊着,冲上了山顶!

我们,终于站在了364高地主峰上!

“注意搜索残敌!”梁三喜命令说。

我放眼望去,山顶上敌堑壕里一片狼藉,空无一人。位于山顶右侧的炮阵地上,有十几门横倒竖歪的120

迫击炮,遍地是待发的炮弹,还有那一箱箱未开封的炮弹箱摆在周围……这时,我才更觉出粱三喜判断的准

确,决策的正确!如果不攻占这炮阵地,我们坚守在无名高地上是会全连覆没的!

山顶上到处是巉岩怪石。我们沿着堑壕南边向西搜索。

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:“连长,指导员,胜利啦,我们终于胜利啦!这次战斗,能写个很

好的电影剧本!”

我望着段雨国那副乐样儿,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!

“隐---蔽!”只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,接着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脚,我一头跌进堑壕里!跟着传来“

哒哒哒”一阵枪响……

当我从堑壕里抬头看时,啊!梁三喜---我们的连长倒下了!

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。

“连长!连长!”我一腚坐在地下,把他扶在我怀中……

他微微睁开眼,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,有气无力地对我说:“这里……有我……一张欠帐单……”

一句话没说完,他的头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弯上,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,他攥在左胸上的手也松开了……

我一看,子弹打在他左胸上,打在了人体最要害的部位,打在了他的心脏旁!他的脸转眼间就变得腊黄腊

黄……

“连长!连长!”战土们围过来,哭喊着。 “连---长!”殴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来,“连长!怪

我……都怪我呀……”

梦,这该是场梦吧?战斗就要结束了,梁三喜怎么会这样离开我们!当理智告诉我,这一切已在瞬息间千

真万确地发生了时,我紧紧抱着梁三喜,疯了似地哭喊着……

讲到这,赵蒙生两手攥成拳捶打着头,泪涌如注。他已完全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中了。

我用手擦着不知啥时流下的泪,为梁三喜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沉痛。

过了良久,赵蒙生才抬起泪脸,喃喃地对我说:“子弹,是一个躲在岩石后面的敌人射过来的。显然,梁

三喜最先发现了敌人,如果他不踹我那一脚的话,他完全来得及躲开敌人,可为了我,他……”

段雨国内疚地哽咽说:“怪我,都怪我啊!怪我当时让胜利冲昏了头脑,才使指导员先顾了跟我说话,才

使连长他……”

停了会,赵蒙生接上说:“痛哭过后,我想起梁三喜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,我从那热血喷涌的弹洞旁边

,从他那左胸的口袋里,发现了这……”赵蒙生说着,从一本硬皮日记本里,拿出一片纸,用瑟瑟发抖的手递

给我,“你……你看看……”

我接过一看,这是一张血染的纸条。这纸条是三十二开笔记本纸的小半页,四指见方。烈士的笔锋刚劲,

字迹虽被血浸染过,但依然清晰可辩。只见上面写着:

我的欠帐单

借:本连司务长120元

借:本团刘参谋70元

借:团后勤王处长40元

借:营孙副政教50元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梁三喜烈土留下的这张欠帐单上,密密麻麻写着十七位同志的名字,欠账总额是六百二十元。

我顿感头皮麻嗖嗖的!眼下,我虽还不知梁三喜为啥欠了这么多的帐,但我已悟出,为啥赵蒙生在前面的

讲述中,一再讲到梁三喜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烟末,连块手表也没有,用的牙刷只剩“八撮毛”……

赵蒙生叹息了一声,对我说:“三年多来,这血染的欠帐单一直象沂蒙山中那古老的碾盘一样,重压在我

的心上。每每看到它,我便百感交集。我常常这样想,梁三喜临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:‘这里有我一张欠帐

单,我欠的帐还没偿还,还没偿还啊……”

我们又陷入沉默中。 过了会,我问:“那么,最后战斗是怎样结束的?”

赵蒙生仍在擦泪,没有回答我。

段雨国说:“当时,一串子弹射来之后,我见连长倒在地上,我误认为连长是就地卧倒隐蔽。我抬头一望

,见前面岩石上有个黑影,一晃便不见了。我跑过去一看,也没见敌人在哪里。这时,又过来几位战士,我们

一齐搜索,才发现岩石右下侧有个洞口。我返回身来想报告连长时,见连长已牺牲在指导员的怀中。我扑上去

就哭起来……当我含泪告诉指导员敌人已钻洞,指导员疯了般地站起来,喊着要手榴弹……”

赵蒙生摆手制止段雨国:“算了,算了!不必讲那些了!”

“实事求是吆!总得让如实记录这个故事的作者同志,对这场战斗有个大概的了解。”段雨国接上对我说

,“……指导员把十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,谁也拽不住他,他象疯了一样跑到洞口边,一下就钻进洞去。过了

会,我们先是听到一阵枪声,接着是闷雷股的巨响。当时大家心想,指导员肯定牺牲了。我们打着手电,一个

个钻进洞中,先把指导员抬了出来,见他额角上流着血,臀部也负了伤,他人事不醒了。接着,我们呼拉拉拖

出九具敌尸,洞中的九名敌人,全让指导员那捆手榴弹给报销了!……”

“行了,别塑造我的形象了!”赵蒙生内疚地说,“比比梁三喜、靳开来、战士‘北京’、司号员小金,

我算个啥!我不过是让军长和战友们骂上战场的懦夫而已!如果说我还没有愧为炎黄子孙,那是烈士们用热血

净化了我的灵魂。”停了停,他望着我,“不过,使我的心灵受到更大更剧烈震动的事情,还不是在战场上,

而是在打完仗之后发生的。那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的故事,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,你现在也绝对猜不到。

那么,让我给您继续讲下去吧---”

 

 

我们九连就打了这一仗。 当我抱着手榴弹闯进敌洞时,洞内漆黑啥也看不见。我贴着洞壁朝前摸,摸进

十几米,才听见里面有动静。敌人显然也听到我进来了,射来一串子弹,却没有打中我。我便将一捆手榴弹拉

了弦,扔了过去。之后,我就啥也不知道了。

后来,是代理副连长带领大家,象掏老鼠洞一样又掏了两个敌洞,又炸死了十三个敌人,战斗便胜利结束

了。

我是被自己甩出去的那捆手榴弹炸晕的,伤得并不重。这时,我们营的七连奉命赶到364高地,接替了我

们九连。

我先是被送到师战地医院,接着又转到国内。十几天后,我的伤就痊愈了。

整个部队班师回国,凯旋门前是人海鲜花,颂歌盈耳;庆功宴上是玉液琼浆,醇香扑鼻。当活下来的我重

新体味生活的美好和芳香时,—想起连里殉国的英烈们,我的心情分外沉重。

部队展开了评功活动。军里决定报请军区,授于我们九连为“能攻善守穿插连”的荣誉称号。经过群众评

议,我们九连党支部决定报请上级党委,分别授于梁三喜、靳开来、还有不知姓名的战土“北京”为战斗英雄

称号……

对梁三喜和“北京”同志,团里没有争议。对靳开来,不管我们党支部怎样坚持,却连个三等功也不批!

这时,有人竟提议授予我英雄称号,说我在战斗最困难的时刻,第一个只身闯进敌洞炸死九个敌人,称得上什

么“模范指导员”!

我被刺眼的镁光灯和接踵来访的记者包围了。

记者们对我好象尤其感兴趣,连我的名字也具有特别的诱惑力。有位记者说我当年出生在沂蒙战场上,现

在又在战场上立了功,很值得宣传。他以抢新闻的架势找到我,对我进行单独采访。并说他已想好了一篇通讯

的题目:正题是《将门生虎子》,副题---记革命家庭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英雄赵蒙生。他让我围绕着这个题目

提供材料。我当即把我参战前后的情况如实给他说了一遍,一下打乱了他的构思。但他仍坚持要宣扬我,并说

了一大套理由:什么报道要有针对性啦,用材料要去芜取精啦,因此不需面面俱到,要以正面表扬为主……

我坚决拒绝了他:“要写,就真真实实地写,别做‘客里空’式的文章!”

是的,战争刚刚打罢,烈士尸骨末寒,我怎敢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打扮自己!

评功活动完结后,接着进行烈士善后工作。我们连在全团是伤亡最大的连队。团里派出专门的工作组,来

帮助我们做这项工作。

烈土善后工作进行极为顺利。烈士的亲属们深知亲人是为国捐躯,个个深明大义,没有谁向我们提出过任

何超出规定的要求。他们最关心的是亲人怎样牺牲的。我向他们一一讲述烈士的功绩,并把授结烈土的军功章

捧献给他们……

但是,当我面对靳开来的妻子和那四岁的小男孩时,我为难了。我向烈士的遗妻和幼子,讲述了副连长怎

样带尖刀排为全连开路,怎样炸毁了两个敌碉堡,又怎样坚守无名高地消灭敌人。当然,我省去了副连长带人

去搞甘蔗的事,我只说副连长在阵地前找水踩响了地雷……

当靳开来的遗妻抬起泪眼望着我,对这位来自河南禹县一个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,我已无言安慰。所

有烈士亲人都有一枚授于烈土的军功章(大部分是三等功)。唯独她没有……

我拭泪把我的一等功军功章双手捧给她:“收下吧,这是我们九连授给一等功臣靳开来烈土的勋章!”

这位憨厚纯朴的女合同工,双手按过军功章捧在胸前凝望着。过了会,她才把这军功章连同靳开来烈土留

下的那张全家幅一起包进手帕,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。 她带着那四岁的小男孩,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。

谢天谢地,她并不晓得连队是无权决定给谁立功的(哪怕是记三等功)!我默默祝愿,祝愿那枚军功章能

使她在巨恸中获得一丝慰藉,也企望那四岁的孩童在晓明世事之后,能为父辈留给他的军功章而感到自豪!

烈士亲属们都一一返回了。唯独不见梁三喜和“北京”同志的亲属来队。团政治处已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发

了电报和函件,请他们尽快通知梁三喜烈士的亲属来队。战士“北京”的真实姓名,在部队回国后我们通过查

找对号,得知他叫薛凯华。参战前一天从兄弟军区火速赶来的那批战斗骨干,团军务股存有一份花名册。当时

把他们急匆匆分到各连后,几乎所有的连队都没有来得及登记他们的姓名。因此,全团有好几个连队都出现了

烈土牺牲时不知其姓名的事情……

团、师、军三级党委,决定重点宣传粱三喜的英雄事迹。让我们连多方搜集粱三喜烈土的遗物、照片、豪

言壮语以及有宣传价值的家信等等,以便送到军区举办的英雄事迹展览会上展出。

当我着手组织搞这项工作时,确实作难了。

梁三喜的遗物,除了一件一次没穿过的军大衣外,就是两套破旧的军装。团里派人把两套旧军装取走了,

因那打着补丁的军装,足能说明烈士生前身先士卒,带领全连摸爬滚打练硬功。团里听说粱三喜有支“八撮毛

”的牙刷,又派人来连寻找,因那“八撮毛”的牙刷,足能说明烈士生前崇尚俭朴。然而,很可惜,在那拚死

拚活的穿插途中,梁三喜已把牙刷、牙缸全扔在异国的土地上了……

至于照片,我们到处搜集,也没能找到梁三喜生前的留影。最后,我们从师干部科那里,从干部履历表中

,才找到一张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。这为画家给烈士画像,提供了唯一的依据……

我是多么悔恨自己啊!我曾身为摄影干事,下连后还带着一架我私人所有的“YASHIKA”照像机,却未能

为梁三喜摄下一张照片!

至于梁三喜写下的豪言壮语和信件,我们也一无所获。梁三喜是高中二年级肄业入伍的,按说他应该写下

很闪光的文字。但是,我们只找到一本他平时训练用的备课笔记本,全是些军事术语,毫不能展现烈士的思想

境界……

参战前后,他在戎马倥偬中为我们留下的,就是那张血染的欠帐单!

这天,我把欠帐单拿到团政治处,想让团领导们看一下。然而,无独有偶。团政治处的同志告诉我。这样

的欠帐单并不罕见。在全团牺牲的排、连干部中,有不少烈士欠着帐。五连牺牲了四个干部,竟有三个欠帐的

。这些欠帐的烈土,全是清一色从农村入伍的。他们欠帐的数额不等,其中,梁三喜欠的帐数额最多。

看来,我对从农村入伍的排、连干部、以及那些土里土气的士兵们的喜怒哀乐,还是多么不知内情啊!

时间又过去了几天,仍不见粱三喜烈士的母亲及妻子来队。我多次催团政治处打听联系。这天,政治处来

电话告诉我,他们已数次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去过长途电话,查问的结果是:粱三喜烈士的母亲梁大娘、妻子韩

玉秀,她们抱着个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孩,起程离家己十多天了。

呵,十多天了?乘汽车、坐火车,再乘汽车……我掰着指头算行程,她们祖孙三代早该赶到连队来了呀!

莫不是路上出了啥事?那可就……

我后悔自己工作不细,恨当初为啥不建议团政治处,让连里派人赶往山东沂蒙山,去接她们祖孙三代来连队……

我们连驻地不远有公共汽车停车点,我派人到停车点按了几次没接到,我更是忧心忡忡,日夜不安……

这天中午,师里的丰田牌轿车开进连里。我一看,是妈妈来了!

我忙把妈妈迎进宿舍里,给她倒了杯水:“妈……今天刚赶来?”我不知说啥是好。

“咳!坐飞机,乘火车,师里派车在车站接到我,我到师里坐了一会,就来了。”

我与妈妈相对而视,沉默无语。

妈妈比我临下九连回家休假见她时,明显消瘦了。她脸上失去了往常那乐悠悠的神采,眼圈周围有些发乌

“你……怎么不给妈写信?”

“回国后事情太多。”

“你……你知道妈这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呀!”妈妈眼泪汪汪,“妈是从报纸上……看到你们九连……

妈才知道你没……”

我无言对答。

“那天晚上,妈要了三个多小时的电话,才……才好不容易要到‘雷神爷’。谁知,竟挨了他一顿……臭

骂,打那,妈就夜夜做恶梦,一会梦见‘雷神爷’用手枪指着你,让你去……去炸碉堡,一会又梦见你满脸是

血,呼唤着妈妈……”妈妈抹着泪,“妈知道在那种时候打电话也不应该,可‘雷神爷’他……他也太不讲情

面了!妈是快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了,生来也不是怕死鬼!可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呀,要死,妈宁愿替你去死!

”妈妈伤心地抽泣起来。

我该说啥呀?我没有资格责怪亲爱的妈妈!

妈妈的老家在皖北。早年间外祖父一家一贫如洗,妈妈八岁上就卖给了地主当丫头。一九三八年,国民党

政府为躲过日寇南逃,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,造成了豫东、皖北骇人听闻的黄泛。咆哮的洪水使外祖父一家

全部丧生。妈妈当时十六岁,她是抱着地主家一只洗衣的木盆,才大难未死!当年秋,她只身流浪到沂蒙山投

身革命,后来当过团卫生队的卫生员、护土长、“地下医院”的指导员,师卫生科长……再后来她随大军打济

南,战淮海,长驱南下……妈妈参加过上百次战斗,满满一手帕勋章闪耀着她光挥的历程。她那九死一生的传

奇经历,能写一部比砖头还厚的书啊!……

而我,只不过刚刚参加了一次战斗!

我感到心中燥热难挨,便摘下了军帽。

“天!这……这是怎的?”妈妈发现了我额角上的伤疤,“是……是枪伤?”

“不是。是被手榴弹片儿划了一下。”

“天呀!一点点……只差那么一点点就……”妈妈的声音在打抖,“疼,还疼吗?”

我摇了摇头。

望着不时拭泪的妈妈,我心中象打翻了个五味瓶。妈妈是那样宠我,疼我,爱我,到眼下还把我当成小伢

儿一般!我也曾为有这样的妈妈,感到无比自豪、幸福、温暖!可眼下,妈妈的一举一动, 竟使我有种说不

出的滋味。就连戴在妈妈手腕上那块“欧米格”坤表,和那熠熠生辉的表链,过去我觉得那样受看,眼下却觉

得有些刺眼了。

“蒙生呀,咱不穿军装往回调啦,省得央这个,求那个!”妈妈擦干泪说,“血,你也为祖国流了,问心

,咱也无愧了!边境线上看来还安稳不了,干脆就脱了军装转业吧!”

我摇了摇头。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:“怎么?你……”

“……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妈妈。

此时,我只是觉得:母爱是神圣的,也是自私的!

 

十一

 

我妈妈来队的第二天傍晚。

我正和妈妈一起在宿舍里吃晚饭,段雨国急匆匆地闯进来:“指导员,快,连长的一家来队了!”

我扔下碗筷,赶忙跟着段雨国来到接待烈士亲属住的房子里。

战上们正你出他进地忙乎着。见我进来,梁大娘和韩玉秀站了起来。床上睡着那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娃。

段雨国对梁大娘说:“大娘,这是我们指导员!”

老人直朝我点头:“唔,唔。让你们操心了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看上去年近七十岁了。穿一身自织自染的土布衣裳,褂子上几处打着补丁。老人高高的个,背驼了

,鬓发完全苍白,面孔干瘦瘦的,前额、眼角、鼻翼,全镶满了密麻麻的皱纹。象是曾患过眼疾,老人的眼角

红红的,眼窝深深塌陷,流露出善良、衰弱、接近迟钝的柔光,里面象藏着许多苦涩的东西。如果是在别的地

方偶然遇上,我怎会相信这就是连长的母亲啊!

我连忙双手扶着老人:“大娘,您快坐下吧。”

我把大娘扶到床沿坐下,转脸对韩玉秀:“小韩,您也坐下。”

玉秀刚坐下,床上的孩子醒了,哇哇直哭。玉秀忙转过身去给孩子喂奶,轻声哄着啥事还不知的孩子:“

盼盼,好闺女,莫哭,莫哭……”

“大娘,听说你们上路十几天了。怎么才到……”

没待我说完,段雨国贴着我的耳报告诉我,大娘她们下了火车,是步行赶来连队的!

“啥?!”我心里打了个寒悸。

从火车站到连队驻地一百六十多华里,难道这祖孙三代是翻山越岭,一步一步挪来的?这时,我发现大娘

和玉秀的鞋上、裤角上全沾满了南国殷红色的泥巴。昨天刚落过一场雨,路该是多难走哇!

段雨国对梁大娘说:“大娘,下了火车站不远就是汽车站,汽车能直接开到我们连的山脚下。怎么?你们

没打听着有长途汽车站!”

玉秀小声说:“打听着了。”

大娘接过话:“庄稼人走点路,不碍事。”

“你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呀?”段雨国又问。

“四天带一过晌。”玉秀边给孩子喂奶边说,“要不是老打听路,走得兴许还快些。”

我忙结段雨国递个眼色,不让他再问了。

在邀请烈士亲属来队时,团里已寄去了足够用的路费。这祖孙三代下了火车步行而来,是将路费用在别的

事上了,还是为了省出几块钱?!粱三喜留下的那六百二十元的欠帐单,足以使我晓得梁大娘一家的日子过得

该是有多难……

炊事班长带着几个战土,端着刚出锅的面条和四碟儿菜走进来。他们把面条盛进婉里,让大娘和玉秀坐到

桌前吃饭。

这时,大娘从床上摸过一个包干粮的包袱。包袱是用做蚊帐用的那种纱布缝的,沾满了旅途上的尘埃。大

娘解开快空了的包袱,我一看,里面包着的是些黑乎乎的碎片儿,还有几个咸萝卜头。大娘用手抓着那些碎片

儿,朝面条碗里放……

炊事班长上前抓住大娘的手:“大娘! 别吃这烂瓜干做的煎饼了!瞧,都挤成碎碴碴了……”

“带在路上吃没吃完。孩子,吃了不疼撒了疼,用汤泡泡还能吃。”大娘说着,又把那煎饼碴儿往碗里捧

……

我眼里湿了。此时,只有此时,我才真正明白,粱三喜生前为啥因我扔掉那一个半馒头而大动肝火啊!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大娘和玉秀安歇后,我打电话报告团政治处值班室,说梁三喜烈士一家已来到连队。 接电话的是搞报道

的高干事。他告诉我,一个月前,团政治处已给梁大娘和韩玉秀去过两次信,让她们来队时一定带上梁三喜生

前的照片和写的家信。高干事让我务必抓紧时间问一向照片和家信带来了没有。因为军区举办的“英雄事迹展

览会”即将开馆展出,梁三喜烈士的照片和遗物都太少,军、师政治部已多次来电话催问此事……

次日早饭后,我又去看望大娘和玉秀。

屋内已坐着几位战士和几位班、排长。玉秀去年(七八年)三月间曾来过连队,他们跟她早就认识。

玉秀显得很是年轻,中上等的个儿,身段很匀称。脸面的确跟靳开来生前说的一样,酷似在《霓虹灯下的

哨兵》中扮演春妮的陶玉玲。秀长的眉眼,细白的面皮,要不是挂着哀思和泪痕的话,她一定会给人留下一种

特别温柔和恬静的印象。她上身穿件月白布褂,下身是青黑色的布裤,褂边和裤角都用白线镶起边儿,鞋上还

裱了两绺白布(后来我才知道,她是按古老的沂蒙风俗,为丈夫服重孝)……

见我进屋,她站起来点了点头,脸上闪出一丝笑容,算是打招呼。然而,那丝笑就象在暴风雨中开放的鲜

花一样,转眼便枯萎了,凋谢了,令人格外伤感。

大家都默默地抽烟,好象都不知该对烈土的老母和遗妻说啥才好。

昨天晚上,我已对全连讲过,关于粱三喜留下‘欠帐单”的事,谁要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烈士亲属知道,

没二话都要受处分!大家含泪拥护我定的“干法令”……

此时,我琢磨着该怎样把话题引出来。我想应该先向大娘和玉秀介绍连长在战场上的英雄壮举,然后再问

及照片和家信的事。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才三个多月的女娃和低头不语的玉秀,我的心就隐隐绞痛。

如果不是我下到九连搞“曲线调动”,上级派别的指导员来九连的话,粱三喜怎会休不成假啊!那样即使

他在战场上牺牲了,他与妻子不也能最后见一面吗?再说,战场上粱三喜如果不是为了救我,他也不会……

“秀哪,队伍上不是打信说要三喜的照片啥的。”大娘对玉秀说,“你还不赶紧找出来。”

玉秀忙站起身,从床上拿过个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,从衣服里面找出半截旧信封递给我:“指导员

,别的没有啥。他就留下过这两张照片。一张是他五岁那年照的,一张是他参军后照的。”

我接过半截信封,先摸出一张照片,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,这和从他的干部履历表中找到的照片,

无疑是一个底版。

当我取出第二张照片看时,那变得发黄的照片使我一怔:照片上有位三十五、六岁的农家妇女,墨黑的头

发,绾着发髻,慈祥的笑脸,健康丰满。在她的怀前,偎依着两个一般大的小男孩。照片上方有行字:

大猫小猫和母亲合影留念1953年5月于上海

“啊!”我象触了电一样惊叫一声。这照片我不也有一张吗?就夹在我上高小时用的那本相册里……

我脑子嗡嗡响,转身对着粱大娘:“大娘,这照片上……”

大娘探过身来,用手指着照片:“这边这个孩子叫大猫,就是俺那三喜。那边那个孩子叫小猫,是队伍上

的孩子。这照片,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猫时,抱着两个孩子照的……”

霎时,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,周身象处在飘悠悠的云端里!呵,命运之神,你安排过芸芸众生多少幕悲欢

离合啊……

在我十几岁之前,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讲过:

那是一九四七年夏,国民党向山东沂蒙山区发动了重点进攻。孟良崮战役之后,为彻底粉碎敌人的进攻,

我主力部队外线出击去了。

这时,我出生了。妈妈生下我第三天,池患了“摆子病”(沂蒙土话:即疟疾),一点奶水也没有。我饿

得哇哇直哭。地方政府派人把妈妈和我送到蒙山①脚下的一个山村里。村中有位妇救会长,是当时鲁中军区的

“支前模范”。她也生了个小男孩,那男孩比我大十天。就这样,那位妇救会长用两个奶头喂着两个孩子。为

躲过还乡团的搜查,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猫,叫我是小猫,说大猫小猫是她生的一对双胞胎……

妈妈也曾多次对我说过,那妇救会长待人可好啦,有奶水先尽我这小猫咂,宁肯让大猫饿得哭。妈妈在那

妇救会长家中过了满月,治好了“摆子病”,接着又随军南下了……

直到我将近五岁时,那妇救会长才把我送到上海,送到爸妈身旁。当那妇救会长带着大猫悄悄走了之后,

有十几天的时间,我天天哭着找娘,哭着找大猫哥哥……

“指导员,你……”

“指导员,你怎么啦?”

恍惚中,我听见战友们在喊叫我。

“大娘!”我呐喊了一声,扑进了粱大娘怀中。

大娘轻轻推开我:“孩子,你……你这是咋啦?”

“大娘,我……我就是那个小猫!”

“啥?!”大娘一下放开我,用手擦擦红红的眼角,望望我,摇了摇头:“不,不会……吧。”

“是!大娘,我真是那个小猫!”我哭喊着。

“你……你真格是当年赵司令的孩子?”

“嗯。打孟良崮时,他是纵队司令员。”

“你妈胜吴?叫……”

“嗯。她名叫吴爽。”

大娘又楞了会,当我又伏进她怀中时,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,喃喃地说:“梦,这不是梦吧……”

我伏在梁大娘怀中,心潮翻涌:呵,梁大娘,养育我成人的母亲!呵,梁三喜,我的大猫哥!我们原本都

不是什么龙身玉体,我们原本分不出高低贫贱!我们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,本是同根生啊!……

 

①沂蒙山是由沂山和蒙山两道纵横几百里的山脉组成的。

 

十二

 

这意外的重逢,使我的心灵受到多么剧烈的震动,是可想而知的。

当我拿着那颜色变得发黄的照片让妈妈看时,她也蓦然惊呆了。

妈妈让我领她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里。

梁大娘慢慢站起来,和妈妈对望着。显然,她俩谁也很难认出谁了!

一九五二年五月,当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妈身边后,头几年我们两家还常有书信往来,逢年过节,妈妈总忘

不了给梁大娘家寄些钱。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从沂蒙山寄来的红枣、核桃、花生等土特产。后来,妈妈给梁

大娘家写信逐年减少。十年动乱开始后,更是世态炎凉,人情如纸,两家从此便音讯杳然,互不来往了……

“梁嫂,您……”颇具“外交才华”的妈妈,此刻竟笨口结舌了。

“老吴,果真是老吴不成?”梁大娘满脸皱纹绽出了笑容,“当年,你管俺叫梁嫂,让俺喊你爽妹子,是吧?”

“是。”妈妈应着。

“老吴!”梁大娘上前挪动了两步,用枣树皮般的双手,激动地抚摸着我妈妈的两只膀臂:“前些年那么

乱腾,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过来,不易哪!那帮奸臣,天打五雷轰的奸臣,可把你们整苦了哇……”

妈妈无言以对。

梁大娘上下打量着我妈妈:“一晃眼快三十年没见了。嗯,你没显老,没显老呀。赵司令(她称的是我爸

爸当年的职务),他也好吧?”

“嗯。好。”妈妈点头应着。往常,每当别人说起爸爸挨斗的事,妈妈可总是滔滔不绝呀。

“只要你和老赵都好,俺和村里人也就放心啦。”梁大娘叹口气,“咳! 刚乱腾那阵,有人到俺那里调

查你和老赵,问你们是不是投过敌,俺当场就没给他们好颜色!沂蒙山人嘴是笨些,可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呀。

在俺那一块,谁不知你和赵司令!好人,你们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呵。打天下那阵,你们流过多少血哪……唉

……唉……”梁大娘撩起农襟俺擦了擦眼睛。

“梁嫂……您,坐下吧。”妈妈扶着梁大娘坐下。

我和玉秀也坐了下来。

此时,我看出妈妈的神情是极其复杂的,梁大娘对我们越是无怨言,我和妈妈越觉不是味。

妈妈望着梁大娘:“梁嫂,您一家也都……”

“这不,俺一家子都来了。”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,“这坐着的是儿媳妇玉秀,那睡着的是孙女盼盼。”

沉默。

“咳---”梁大娘长叹一声,对我妈妈说,“俺那老大你没见过他,可你知道他。他小名叫铁蛋,当儿童

团长时起大号叫大喜。大喜八岁就给咱八路跑交通,十二岁叫汉奸抓了去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不朝下说了。

这时,我想起童年时,妈妈曾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那铁蛋送信的故事。铁蛋八岁就当小交通员,送过上

百次信,没出一次差错,老交通和首长们常夸铁蛋机灵。铁蛋十二岁那年,一次送情报让汉奸发现了。当铁蛋

把纸条儿搓成团吞进肚里时,让汉奸抓住了。鬼子逼铁蛋的口供,汉奸用锤子把铁蛋满口的牙一个个全敲掉了

,铁蛋没吐一点风声。鬼子把刺刀戳在铁蛋的鼻尖上,说再不开口就挑死他。铁蛋啥也没说,被鬼子用刺刀活

活地挑死了……

呵,沂蒙山的母亲! 你不仅用小米和乳汁养育了革命,你还把自己的亲骨肉一个个交给了民族,交给了

国家,交给了战争啊!

半晌,妈妈又问梁大娘:“梁嫂,您不是还有个比蒙生他们大两岁的儿子,叫……叫栓……”

“你说俺那栓牢呀,他大号叫二喜。”梁大娘转脸对玉秀,“秀儿,二喜他是哪一年没的?”

“六七年‘反逆流’的时候,二喜哥他……”

“这流那流俺说不上来,反正是那年夏天。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,一下子乱了套!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

挨斗,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,越是没个好。你要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,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!庄户人看

不过,便护着老干部,成群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,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……

“一天深夜,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。家里哪能藏住他,二喜便护着他连夜走了。他俩白

天藏,夜里赶,一块上了马陵山……

“没多久,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‘棒子队’,说是要剿灭‘上了马陵山的土匪’②。那‘棒子队’多

的看不到头,望不见尾。那架势,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,甩了手榴弹,动了机关枪,也放

了大炮。二喜是让人家用炮打死的。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,就地挖坑埋了。到现今,连二喜的尸

首也不知埋在哪里……

“唉,不细说了。过去了,这些都过去了。唉……”

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,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,老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,毫

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,而象在讲述古老的《天方夜谭》。

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。过了会,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:“难道梁大哥他,他也是在……动乱

中……”

“你说三喜他爹呀。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……”

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:“是批林批孔,不是杀树挖坑。”

“不管是咋说法,反正是‘割尾巴’杀枣树那年春天,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。”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

,“老吴,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,记不得事。你知道俺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,就是仗着枣树多呀。光村南

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,就有两千三百多棵枣树呀。每逢枣花开时,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。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

命根子,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,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……

“老吴,你知道,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,腿上挨过蒋该死的炮弹片儿。办初级社后,他

别的重活干不了,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。那片枣林子,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,但还没有挖

坑刨根。后来又栽上了枣苗,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……

“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,上面派来了‘割尾巴’小分队,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修大寨田。眼看着枣树一棵

棵被伐倒,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。山上有棵最老的枣树,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

,村里人都叫它‘老头树’。三喜他爹搂着那棵‘老头树’,说啥也不让人家伐,说他宁可跟‘老头树’一块

遭斧头。结果,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,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。他当场气晕了……

“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,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。天天躺在炕上,‘噗---噗---,’一口一口,不停

地朝外倒气……

“转年夏天,一场大雷暴雨下来,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,被大雨冲了个溜溜光。泥土全随着雨水

流进了沂河,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,山坡上连棵草也不爱长了……

“这事,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。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。他一病就是两年多,可把在队伍上的

三喜拽拉苦了。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,一次次邮钱来,让我给他爹去抓药。那阵,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

,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跑呀。洋药吃了又吃中药,熬了多少中药,玉秀最清楚不过了。到头来,钱花够了

,三喜他爹也咽了气……”

啊,直到眼下,我才明白,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!

停了会, 梁大娘对我妈妈说:“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,说杀枣树那当口,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。按

赵司令那脾气,准会给那帮人一顿匣子枪不可。”

我和妈妈都没作声。即使我爸爸当时在场,他又有啥法子呢?我清楚,这些年来,我爸爸也说过不少违心

话,办过不少违心事啊!他当年那带楞角的“脾气”,早已在“大风大浪”中磨平了。象雷军长那样一次次敢

“甩帽”的战将,毕竟是少见的啊!

“老吴,一见面,俺不该给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让你听了也伤心。”梁大娘望着我妈妈,“好啦

,现在好啦!听说是毛主席过世时留下话要抓奸臣,托他老人家的洪福,共产党总算把奸臣抓起来了,一个个

都抓起来了!往后,庄户人又有盼头,有盼头啦!”

这时,睡着的盼盼醒了,哭了起来。

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怀里,给盼盼喂奶,盼盼仍不停地哭。

妈妈忙站起来:“怎啦,别是孩子生病吧?”

“不是生病。”玉秀说着,用手轻轻掂打着怀中的盼盼,“好闺女,莫哭,莫哭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说:“是缺奶水。玉秀刚出满月,就听到了三喜的事。打那,奶水就不够孩子吃了。”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妈妈和梁大娘一家见面后,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,她难受得直掉泪。让我脱军装转业的事,她再没

提起过。

对梁大娘一家,我和妈妈商量该怎样帮助她们。妈妈这次来,身上没带几个钱,因我—直想调回去,手头

上也没有存款。

这天下午,炊事班长要到团后勤跟卡车进城拉菜,我便将我的“YASHIKA”照像机交给他,让他想法到委

托商店里卖掉。我还让他以连队的名义先从团后勤借一千元现金,我有急用。

妈妈一再嘱咐炊事班长:“呃,别忘了,买十袋奶粉,买四瓶橘子汁,再买个奶锅、奶瓶。”……

新建的烈士陵园就在我们九连驻地的山腰间。梁大娘一家来队的第三天上午,我和连里的同志们,陪粱大

娘祖孙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土的墓。她们婆媳俩象所有的烈士亲属来队时一样,只是默默地站在亲人的墓前

,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眼泪。所不同的是,梁大娘和怀抱着盼盼的玉秀,象举行仪式那样,围着梁三喜的

坟,左转了七圈,右转了七圈。后来,我才明白,那是她们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,给亲人“圆坟”……

两天后,炊事班长回来了。他把从团后勤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和买来的奶粉等物全交给了我。加上手头上还

有的一点钱,我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帐,又凑够五百元,准备交给梁大娘。

我和妈妈又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里。

妈妈拿过一袋奶粉拆开,给玉秀讲着奶粉和水的比例应是多少。然后,她往奶锅里倒一点奶粉,开始调制

。弄好后,她将奶装进奶瓶,试了试冷热是否合适,便抱起盼盼,给盼盼喂奶。

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……

梁大娘站在旁边,乐了:“在家时听他们年轻人说城里有这玩艺,俺还不信哩。啧啧,这玩艺是好……啧

啧,人可真有本事,造的那奶头跟真的一样……啧啧,是好,是好……”

不大会,盼盼便咂饱了。妈妈把盼盼放在床上。盼盼睁着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们,咧开小嘴,甜甜地笑了

……

梁大娘更乐了,转脸对玉秀:“秀哪,这下可不愁了,不愁了!”

此时,梁大娘愈是高兴,我愈是心酸。勿庸讳言,现代文明离梁大娘她们,还是何等遥远啊! 过了会,

我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,放在大娘面前:“大娘,这点钱,请您收下。”

“孩子,这……这可使不得!”梁大娘用那枣树皮样的手拿起钱,“使不得,这可使不得!”她硬是把钱

塞回我的口袋里。

我三次把钱掏出,梁大娘十分执拗地又三次把钱塞还给我。

“梁嫂……”妈妈伤心地说,“您如果……还看得起我和蒙生,您就……把钱收下吧!”

“老吴呀,这你可就把话说远了!”梁大娘忙说,“你给盼盼买来了这么多奶粉,这就帮了俺的大忙了,

哪好再花你们的钱。庄户人过日子好说,俺手头上还行,还行。不缺钱。”

当我和妈妈离开这屋时,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了床上。

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:“指导员,不行,这可不行。不但俺婆婆不依,俺也不能收。快,您拿着……真的

,俺还有钱,有钱。”

我回到自己的屋里,有种说不出的难受。

妈妈讷讷自语:“山里人,山里人的脾气哪……”

呵,山里人!难道我们不都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吗?我们的军队,是在山沟里成长壮大;人民的政权,是

从山沟里走进高楼。山沟里养育出我们的一切啊!

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义当作圣经。此时,我才深深感到,人世间总还有比金钱和权势更珍贵的东西,

值得我加倍去珍爱,孜孜去追求。

极度内疚中,我看了看另外那准备为粱三喜还帐的六百二十元,我心中掠过一丝儿慰藉。然而,这慰藉很

快又变为更难言状的悔恨。

是的,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钱,我有财力悄悄替他偿还。可我和妈妈欠沂蒙山人民的感情之债,则是任何金

钱珠宝所不能偿还的呀!

 

① 马陵山位于鲁南和苏北交界处。 ② 1967年,篡夺了山东大权的第一把手,在全省发动了所谓“反逆流”

运动,首先把黑手插进了临沂地区。一大批干部和群众被迫上了马陵山。当权者便把这些干部和群众诬蔑为“

马陵山游击队土匪集团”, 下令从山东各地抽调了大批武装起来的“棒子队”,开进了沂蒙山区。当权者提

出的行动纲领是:“不打则已,打则必歼。” 据1978年12月2日《大众日报》载, 当时临沂地区有四万多人

被抓捕、关押、惨遭毒打,其中有569人被打死,有9000多人被打伤致残。当地驻军因不支持“反逆流”,有

2000多名指战员也横遭毒打,有的被活活打死,有的被打伤致残。革命老根据地沂蒙山受到空前的浩劫,成为

十年动乱中山东有名的“重灾区”。

 

十三

 

这天下午,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。

一见面,他车子还没放稳,就很激动地对我说:“大有文章可做,大有文章可做呀!”

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。

“战土‘北京’的亲属找到了!”

“在哪里?”我急问,“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?”

“你先猜猜,你们的英雄战士‘北京’,也就是薛凯华烈土……”高干事非常神秘地望着我,“你猜他的

爸爸是谁?”

我摇头不知。

“雷军长!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!”

“啊!!”我大为震惊。过了会,我有些不解地问:“凯华咋姓薛?”

“军长的老伴姓薛呀,凯华是姓母亲的姓!”高干事滔滔不绝地说,“我听军里一位干事说,军长有四个

女儿,只有凯华一个儿子。军长的大女儿和凯华姓薛,另外三个女儿姓雷。军长的大女儿姓薛,是因为战争年

代,军长的家乡曾多次遭敌人的血腥屠杀,凡是军属都在劫难逃,所以他的大女儿便随了外祖父家的姓氏。至

于凯华为啥姓薛,听说是因为军长对他唯一的儿子管教极严,当儿子上学取大名时,军长问儿子是喜欢爸爸还

是喜欢妈妈,儿子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妈妈。军长哈哈大笑了一阵,说:‘那好,象你大姐一样,你也跟你妈姓

吧!’于是,便给儿子取名薛凯华……”说到这,高干事突然问我,“呃,军长到你们连来了。怎么,你还没

见到他?”

“没有。”

“这就怪了。”高干事楞了会,“军长乘吉普车先到的团里,他离开团时说要到你们九连来,我是跟在他

的吉普车后头,一个劲地蹬车赶来的!”

我一听,忙和高干事走出屋,围着营区转了一圈,既没见有吉普车,也没见军长的影子。

回到连部,高干事这才顾上蘸湿了毛巾,擦了擦满脸的汗。

“听说军长早就得知凯华牺牲了,但直到眼下,他还没把儿子牺牲的消息写信告诉老伴。”稍停,高干事

接着对我说,“凯华同志留下了一纸遗书,遗书是师里烈士收容队在埋葬他的遗体时,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

的。因遗书上署名只有‘凯华’两字,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军长的儿子。遗书原件现已在军长手里,这里有师

宣传科的打印件。”说着,高干事拉开采访用的小皮夹,把一纸遗书递给我,“你看看吧,一纸遗书才华横溢

,内涵相当深,相当深!”

我接过薛凯华的遗书,急切地读下去。

亲爱的爸爸:

我从北京部队赶赴前线,与您匆匆一见,未及细述。儿知道,爸爸战前的时间,可谓分秒千金也。 遵爸

爸所嘱,我已来到这担任穿插任务的九连。等待我们九连的将是一场啥样的恶仗,现在不管对您还是对我们九

连来说,都还是个“X”。

去年冬,爸爸在《军事学术》上读到我写的两篇千字短文,来信对我倍加鼓励,并夸我有可能是个将才。

不,亲爱的爸爸, 您的凯华不瞒您说,我不但想当未来的将军,更想成为未来的元帅!

嗬,您二十一岁的凯华口气多大呀!不管此乃“野心”也罢,雄心也好,反正我极推崇闻名世界的这一兵

家格言:“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。”诚然,绝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和元帅的。举目当今世界

,眼花缭乱的现代物质文明,对我们这一代骄子有何等的诱惑力呀!但是,我的信条是:花前月下没有将军的

摇篮,卿卿我我中产生不出元帅的气质;恋栈北京的士兵,则不可能成为未来的元帅!未来的元帅应出自深悉

士兵涵义的士兵,应来自血与火的战场上!基于此种认识,我才请求离开京都,奔赴前线,来做—场“未来元

帅之梦”。

亲爱的爸爸,您去年推荐我读的几部外国军事论著,我大都早巳读过。爸爸年已五十有七,尚能潜心研究

外军,儿感到可钦可佩。爸爸在写给我的信中云:“一介武夫,是不可能胜任未来战争的!” 此语出自爸爸

笔下,儿感到尤为振奋!有人把军人视为头脑最简单的人,错了,大错特错了!且不说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和关

云长的青龙偃月刀,即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!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,世界列强又把科学尖端首

先运用于军事。小小地球,日行八万里,转速何等惊人!现代战争,向我们的元帅和士兵,提出了多少全新的

课题!如果我们的双脚虽已踏上波音747的舷梯,但大脑却安睡在当年的战马背上,那是多么危险呀!前些年

儒家多遭劫难,但我却企望,我们的元帅和将军,个个都能集虎将之雄风和儒家之文采于一身!

亲爱的爸爸,写到这里,我不能不对我的父辈们怀有隐隐怜心。当新中国的礼炮鸣响之时,你们正值中年

,如果从那时,你们便以攻克敌堡的精神去攻占军事科学高峰,那么,现在的你们则完全会是另一番风采!然

而,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角逐,一次次“大风大浪”的漩涡,既卷走了你们宝贵的年华,也冲走了中华民族多少

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啊!更有甚者,有人乱中谋私利,把人民交付的权力当作美酒啜饮,那就更令人可悲可叹

了! 爸爸,我知道,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。那么,让你们老一代带领我们新一代,赶紧去抡救明

天吧!

亲爱的爸爸:马上就要集合了,您戎马生涯大半生,打仗意味着什么,勿庸儿赘言。如果战场上我作为一

名士兵而献身,当然不需举国为我这“未来的元帅”举行葬礼。不过,能头枕祖国的巍巍青山,身盖南疆殷红

的泥土,我虽死而无憾,也无愧于华夏之后代,黄帝之子孙了。

此次战争胜券稳操,凯旋指日可待。 祝爸爸键康长寿!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您的爱子:凯华敬上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时

爸爸:参战前连里包的“三鲜”水饺,眼下尚未出锅,容我再赘几笔: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,望爸爸缓一

些日子再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最亲爱的妈妈。如果说爸爸那种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的严厉父爱不会使儿沦为

纨袴子弟的话,那么,妈妈的拳拳慈母之情,则更使儿倍觉人间的温暖。此时,一想起妈妈,儿就泪洞信笺,

在爸爸蒙难之时,是妈妈带我闯过了生活的险关驿站!妈妈的心脏不太好,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。

另:妈妈曾多次让我改为父姓,一旦我牺牲,儿愿遵从母命。望爸爸转告组织。

再:当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时候,我望爸爸切莫为儿脱帽哀悼,只要爸爸对着儿的墓默默望几眼,儿则足矣

!这是因为,爸爸脱帽容易使儿想起爸爸“甩帽”。“十年”中,爸爸每次“甩帽”都横遭罹难!儿在九泉之

下,祝愿爸爸永远发扬“甩帽”精神,但儿却惧怕那常常惹爸爸“甩帽”的年月会卷土重来!不过,谁要再想

给中华民族酝酿悲剧,历史已不答应,十亿人民也决不会答应。看来,我的担心又是多余的。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儿:凯华又及

一纸遗书,令我荡气回肠!

“赵指导员,你……”高干事见我热泪滴滴,有些不解!

我并非感情脆弱,我在战场上目睹了凯华的大智大勇,此时捧读他的遗书所产生的激动,是局外人压根不

能体味的呀!

屋外传来吉普车响。我和高干事出屋一看,正是军长坐的吉普车,却不见军长在车中。司机告诉我们,军

长从团里又到了营里看了看,他现在已到烈士陵园去了,一会就到连里来。

我和高干事沿着新修起的路,直奔山腰间新建的烈士陵园。

只见军长站在写有“薛凯华烈士之基”的石碑前,默默为薛凯华致哀。许是遵照儿子的遗言,他没有脱帽

。过了会,他后退一步,庄重地抬起右手,为长眠的儿子致军礼。良久,他才把右手缓缓垂下……

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,只见军长老泪横流,大滴大滴的泪珠洒落在他的胸前……

“遵照凯华的遗愿,你们给团政治处写份报告,把凯华的姓……改过来吧。”军长声音嘶哑地对我说,“

另外,我拜托你们,给凯华换一块墓碑,把‘薛’字改为‘雷’字……”

我擦了擦泪眼,连连点头应着。

这时,高干事打开照像机,要为军长在烈士墓前拍照,被军长挥手制止了。

“你,是团里的报道干事?”

“是!”高干事立正回答。

“宣传凯华一定要实事求是。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不要在凯华改随父姓这事上做文章,报道中还是称他为薛凯华。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凯华就是凯华,文章中不要出现我的名字。半点都不要借凯华来吹捧我。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关于九连副连长靳开来没有立功的问题,请你给我搞份调查报告。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十天之内寄给我。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战场上,靳开来打得不错吆”

“是。”

“你俩先回去吧,”军长对我和高干事说,“我在这里再停一会……”

我和高干事离开了烈士陵园。当我俩走十几步回头望时,只见军长低头蹲在凯华的墓前,一手按着石碑,

辕身瑟瑟颤抖。当我们转身朝山下走时,隐隐约约听见军长在抽泣……

 

十四

 

我把凯华是军长之子的事告诉了妈妈,妈妈先是愕然,后是叹息,半晌没说一句话。

我从妈妈住的屋里走出来,站在营区外的路旁等候军长。不大会,军长从山上下来了。

军长先看望了梁大娘一家,才来到连部坐下。他让我向他汇报了梁大娘一家的遭遇,并看了梁三喜留下的

欠帐单。他指示让我抽空多跟梁大娘和韩玉秀唠唠家常,连里要尽量帮助梁大娘一家解决些具体因难,有些长

期需要解决的问题,可通过部队组织反映给地方政府……

开晚饭时,军长亲自去把梁大娘一家请到连部里,陪着梁大娘一家吃饭。军长让我喊我妈妈一块来就餐,

但妈妈推说她身体不舒服,没来……

吃过饭,军长让我带他到我妈妈住的屋里。

“吴大姐,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呀!”军长进门便嚷道,“不过,我知道你吴大姐是有意躲开我!”

半倚在床上的妈妈忙坐起来,朝军长点了点头。

“我这次到九连来,一是想在凯华的墓前站站,但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这吴大姐!不过,有言在先,我老雷

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!”军长说罢,坐了下来。

妈妈尴尬无语。

“吴大姐,老实对你说,我老雷早有思想准备。准备打完仗后,你哭着来跟我算帐,跟我来要儿子!”军

长点起一支烟,重重地抽了一口,“蒙生虽没死在战场上,但也是九死一生吆!”

“老雷,您别……”

“不。你听我把话说完。不错,我在电话上臭骂了你一通,我那是忍无可忍!你可以恨我‘雷神爷’不近

人情,但我老雷至今不悔!吴大姐哪,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呀!你出面打电话,你为啥不让我那指挥千军万马的

老首长跟我打交道?他可以给我下指示,让我执行吆!但是,我量他不会,也量他不敢!那种时候,你竟敢占

用我前沿指挥所的电话,托我办那种事,你……你,你就没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吗?!”军长激动地用手指“

咚咚”敲打着桌面。压了压火,他接上说,“要是时间后退三十几年,如果我‘雷神爷’托你大姐办那种军人

最忌讳的事,你会咋办?骂我一通,搧我两耳刮子,那是轻的!给我一粒枪子,算我活该!当年是个啥样情景

?‘妻子送郎上战场,母亲送儿打东洋’吆!那首歌,还是你吴大姐一句一拍教我唱会的,唱得热血沸腾吆!

“老雷,您别说了……”妈妈啜泣起来。

“不。我今晚的话多着呢!你这次来,我满足你的要求。我老雷没有忘记我当年说过的话:有恩不报非君

子!没有你吴大姐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出来,我‘雷神爷’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?!”军长一下拧死烟蒂,站了

起来,“行呀!只要蒙生本人也同意,你这遭来可以把他领回去!穿着军装回去可以,脱掉军装回去也行!我

老雷办事图干脆,这次,我签字!我画圈!”

“老雷……”妈妈哭出声来了。

“但是,签字画圈之后,我的吴大姐呀,我老雷得让你扪心问一问!那么办了,是报你的恩呢,还是把你

往泥坑里推呢?那么办了,死去的烈士会不会答应?养育我们的人民能不能答应?!别的不说,单说四三年秋

在沂蒙山的那场突围战,我带的那个营是整整四百人哪!可—仗下来,当吴大姐你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地来后,

活下来的有多少?只有四十三个幸存者,刚过十分之一呀……”

军长的声音沙哑了。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发湿的眼睛,又坐了下来。他又点起一支烟,轻轻地喷吐着。

妈妈不停地拭泪,军长看看她,放缓了声调:“在延安整风的时候,我们曾学过郭老写的《甲申三百年祭

》。那时候体会还不深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打天下,坐天下,居功骄傲,贪安逸,图享受,会毁掉一切的!前

些年我靠边站,得空啃了几本古书,我反复诵读过社牧的《阿房宫赋》,杜牧就秦王朝的灭亡,发出这样的感

叹:‘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。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’我们党作为工人阶级的先

进部队,当然不可与历代农民起义相提并论。不过,两千多年封建特权的劣根性,资产阶级腐朽发霉的毒菌,

在我们党内还是很有些市场呵!我们还有没有‘倒退’之虞呢?是否还要让我们的后人来“哀’我们呢?这完

全取决于我们自己!”军长抽了口烟,看看我,“经过十年动乱后,现在有人指责青年一代‘看破了红尘’。

那么,我们这些老家伙中有没有所谓‘否破红尘’的?依仗权势,胡作非为,互开后门,损公肥己……发展下

去,不得了哇! 老百姓有句土话,叫作上梁正下梁歪。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做出样子来,咋去教育青年一代?

蒙生现在是功臣了,我不好再批评他。他过去之所以那样,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,可吴大姐呀,难道你这当妈

妈的就没有责任吗?”

妈妈含泪点了点头。

军长望着我妈妈:“你八岁卖给地主当丫头,我七岁就给东家放牛。现在给青年人忆苦思甜,怕是起不到

明显作用了。但我们这些老家伙常想想过去的苦。那还是很有好处的。‘忘记过去,就意味着背叛’,列宁算

是把话说到家了!”军长弹了弹烟灰,又吸了口烟,“六五年我到北京开会时,和陈老总进行过一次长谈。当

谈到我们当年在山东时,陈老总意味深长地说,在他进棺材之前,他忘不了山东父老!当然,我们的陈老总不

单是指山东父老,他指的是人民!要说报恩,我们要一辈子报答人民的大恩大德,而不是把我们当成人民的救

世主!革命,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;胜利,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呀!”

一弯月儿在窗棂上探出头来,投进点点银辉,屋内,静极了。

“今天见到梁大娘,别提我心里是啥滋味儿。”军长深沉地说,“吴大姐,你的蒙生是吃着梁大娘的奶长

大的。可你看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,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欠帐单,你就不难想象出,她们还过着啥样的

日子啊……”

军长的眼里闪着泪光,妈妈也在抹泪。

“不错。吴大姐,十年动乱中,你我这些老家伙们都吃过苦,挨过整。可我要说,受苦受难最厉害的不是

我们,是梁大娘那样的老百姓!不必隐讳,就是我在蹲班房时,我吃的用的也比梁大娘她们好得多,甚至可以

说没法比。……咳!”军长喟然长叹一声,“我那凯华十五岁时和他四姐一起,到延安延川县插队,住在我当

年的一个老房东家里。七七年春那阵我还没复职,我专程去米脂县看望我那老房东。谁会相信呀,老房东全家

八口人,却只有五个吃饭的碗,他们连吃饭的黑碗都买不全。当时,我……延安,那更是养育革命的圣地啊!

“老雷,别……别说了……”

“我……不说了。说起来我真想大哭一场!前些年老百姓身上的肉早已不多,可‘尾巴’倒不少,一个劲

地割,割,割!自己‘出有车,食有鱼’,过得舒舒服服的,咋就不睁眼看看老百姓?别说党性了,问问我们

的良心何在?!革命,共产党因为穷才革命。治穷,本是共产党人的天职呵……”

屋内的空气又凝结了,沉重的气氛象铅块,压得我透不过气来。

我轻声对军长说:“这次打仗,我们团里有许多烈士留下了欠张单,他们都是从农村入伍的。”

“这件事情,我们是要向中央报告的。”军长说,“极左路线,可把老百姓害苦了。”

过了五、六分钟,军长的情绪才平静下来,这时,他问起我们九连的战斗情况,我一一作了汇报,并向他

重点介绍了梁三喜和靳开来参战前后的表现……

军长听罢又站起来:“这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!象梁三喜他们,尽管十年动乱给他们留下了难言的苦楚,

但当祖国顼要他们的时候,他们一个个都以身许国!”军长激动地挥着右手,“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,这就是

伟大之所在!我们的事业是有希望的,这就是希望之所在!鲁迅说‘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’,梁三喜他们,

真正称得上是我们的民族之魂!”过了会,军长又坐下来。他看了看表,“不早了,夜深了。”

他又简单地问起凯华牺牲时的情况,我回答了他。但那两发臭弹的事,我却压根没敢告诉他。我不忍心让

这位虎将再怒发冲冠地“甩帽”了。

这时,炊事班长推门进来,慌慌张张地对我说:“指导员,韩玉秀不见了!”

我一听,急忙奔出屋。见梁大娘站在院子里,我问她是咋回事,她说她打了个盹,拉开灯睁眼一看,就不

见玉秀了……

边境线上时有越寇的特工队员潜进来活动。我顿时慌得六神无主。战土们也都起来了,我忙带大家在营区

周围寻找,也没见玉秀在哪里。

“玉秀她,会不会到三喜的坟上去了。”梁大娘对我说,“自打听到三喜没了, 玉秀怕淹伤心,她没敢

当俺的面哭过……”

我忙带着几个战土赶到烈士陵园。 一钩弯月斜挂中天。当我们离梁三喜的坟还有十几米远时,见一个人

趴在坟上。无疑,那是玉秀。我让大家停下来。

山崖下,竹林中,草丛里,传来虫儿的声声低吟,却听不见玉秀的哭声。

过了一大会,我们才轻轻走近梁三喜的坟前,只见玉秀把头伏在坟上,周身战栗着,在无声地悲泣……

“小韩,您……哭吧,哭出声来吧……”我呜咽着说,“那样,您会好受些……”

玉秀闻声缓缓从坟上爬起来:“指导员,没……没啥,俺觉得在屋里闷……闷得慌……”她抬起袖子擦了

擦泪光莹莹的脸,“没啥。俺和婆婆快该回家了,俺……俺想来坟上看看……”

满天星斗象泪人的眼睛,一闪一眨。苍穹下的一切,在我面前全模糊了。

 

十五

 

次日,军长离开连队到军区开会去了。临行前他又一再嘱咐,让我们好好关照梁大娘一家。

梁大娘和韩玉秀在连里又住了一个星期,便说啥也待不住了,非要回去不可。我知道是无法挽留她们了。

再说,住在连里,举目便是烈士新坟,这对她们也无疑是精神的折磨。我想,一切留待今后从长计议吧,让她

们早些回去,或许还好些。团里也同意我的想法。

粱大娘一家明天早饭后就要离开连队了。

这天下午,团政治处主任来到连里,一是来为梁大娘一家送行。二是要代表部队组织,问一下梁大娘家有

哪些具体困难。因为,对于象梁三喜烈士这样不够随军条件的直系亲属及子女,抚恤的事需部队和地方政府联

系商量。据我们了解,在农村中,对家中有劳力的烈士父母,一般是可照顾可不照顾;对烈士的爱人及子女,

按各地生活水准不同,有的每月照顾五元,有的每月照顾八元……情况不等。团里想把梁大娘一家无依无靠的

情况,充分向地方政府反映一下,以取得民政部门对梁大娘一家特殊的照顾。

粱三喜烈士没有给他的亲人留下什么遗产。他的两套破旧军装被作为有展览价值的遗物征集之后,团后勤

又补发了两套新军装。再就是他生前用塑料袋精心保管的那件军大衣。

我拿着那件军大衣和两套新军装,准备交给韩玉秀。

当我和政治处主任走至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前时,玉秀正坐在水龙头下洗床单和军衣。这些天来,不管我和

战土们怎样劝阻,玉秀不是帮炊事班洗涮笼屉布,就是替战土们拆洗被子,一刻也闲不住……

“小韩,快别洗了。”我对玉秀说,“快进屋来,主任代表组织,要跟您和大娘谈谈。”

玉秀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擦擦手,跟我和主任进了屋。

我把那两套新军装和塑料袋里的军大衣,放在玉秀的床上:“小韩,这是连长留下的……”

玉秀用手一触那盛军大衣的塑料袋,“啊!”地尖叫一声,扭头跑出屋去。

我忙跟出来:“小韩,您……怎么啦?”

玉秀满脸泪花,把两手插在洗衣盆里,用劲搓揉着盆中的衣服。

“小韩……您?主任要跟您谈谈。

她上嘴唇紧咬着下嘴唇,没有回答我。

“蒙生啊,你让她洗吧。”屋内的梁大娘对我说,“您早就跟同志们唠叨过,玉秀要干活,你们谁也别拦

档她。她啥时也闲不住的,让她闲着她心里更不好受。洗吧,让她洗吧。明日她想给同志们洗,也洗不成了…

…”

从玉秀身上,我看到了中国女性忍辱负重、值得大书特书的传统美德!可此时,梁三喜留下的军大衣为何

引起她那般伤痛,我困惑不解……

“蒙生,别喊她了。有啥话,你们就跟俺说吧。”梁大娘又说道。 我和主任面对梁大娘坐了下来。

主任把组织上的意图,一一给梁大娘讲了。

大娘摇了摇头:“没难处,没啥难处。”

我和主任再三询问,大娘仍是摇头:“真的,没啥难处。如今有盼头了,庄户日子好说。”

面对憨厚而执拗的老人,我和主任无话可说了。

过了会,梁大娘望着我和主任:“有件事,大娘想请你们帮俺说说。”

“大娘,您说吧。”主任打开小本,郑重地准备记下来。

“咳!”梁大娘叹了口气,“说起来,俺梁家真是祖上三辈烧过高香,才摊上玉秀那样的好媳妇呀!你们

都见了,要模样她有模样,要针线她有针线。家里的事她拿得起,外面的活她拢得下。她脾气好,性子温,三

村五疃都夸俺命好有福……”大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,“可一说起玉秀,大娘心里就难受,俺这当婆婆的对不

起她呀!她过门前,三喜他爹病了两年多,俺手头上紧……她过门时,别说给她做衣服,俺连……连块布头都

没扯给她,她就嫁到俺梁家来了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难受得说不下去了。

停了阵,梁大娘又断断续续地说:“……去年入冬俺病了,病了一个多月。俺本想打封信让三喜回去趟,

可玉秀怕误了三喜的工作,说来回还得破费,就没给三喜打信说俺病了。那阵玉秀快生了,是她拖着那重身子

,到处给俺寻方取药,端着碗一口一口喂俺吃饭……又擦屎又端尿的……唉,大娘这辈子没有闺女,就是亲生

的闺女又会怎样,也……也比不上她呀!眼下,媳妇待俺越是好,大娘俺心里越是难受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不停地用衣襟擦着眼角,我心里涌起阵阵痛楚。良久,她抬起脸来看着我和主任:“玉秀她今年才

二十四岁,大娘俺不信老封建那一套。再说,三喜也留下过话,让玉秀她……可就是有些话,俺这当婆婆的不

好跟媳妇说。你们在外边的同志,懂的道理多,你们帮俺劝劝玉秀,让她早……早寻个人家吧……”

“娘!您……”玉秀一下闯进屋,双膝“噗嗵”跪在婆婆面前,猛地用手捂住婆婆的嘴,哭喊着:“娘!

您别……别说……俺伺候您老一辈子!”

梁大娘紧紧抱着儿媳:“秀哪,那话……当娘的早晚要……跟你说,娘想过,还是……还是早说了好……

“娘!……”玉秀又用手捂着婆婆的嘴,把头紧紧贴在婆婆怀里,放声哭着。

“秀,哭吧……把憋在肚里的眼泪全……全哭出来吧……”粱大娘也流泪了,她用手抚摸着儿媳的头发,

“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……”

玉秀嘎然止住哭声,抽泣起来。

主任已转过脸去不忍目睹,他手中的记事本和笔不知啥时落在了地上。我用双手紧紧捂着脸,只觉得泪水

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……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炊事班长三天前便得知梁大娘一家要回去,他借跟团后勤的卡车进城拉菜的机会,买回了连队过节也难吃

到的海米、海参、木耳、冰冻对虾等,准备做一餐为梁大娘一家送行的饭。

是的,世上任何山珍海味,珍馐佳肴,大娘和玉秀都有权利享用,也应该让她们尝一尝!

翌日晨。团里派来了吉普车,要把梁大娘一家直接送到火车站。

营首长来了。我妈妈也过来了。各班还选派了一个代表,和大娘一家一起就餐。

桌子上摆着二十多盘子菜。炊事班长说“起脚饺子图吉利”,还包了不少水饺。 我妈妈替玉秀抱着盼盼

,用奶瓶给盼盼喂奶。

我们不停地把各种菜夹到大娘和玉秀碗里,让大娘和玉秀多吃点菜。但是,夹进碗里的各种菜都冒出了尖

,大娘和玉秀却没动一下筷子……

在场的人谁心里都明白,这桌菜并不是供大家享用的,其作用只不过是借劝饭让菜,来掩饰大家心中的伤

感罢了。

在大家一再劝让下,大娘只吃了两个饺子,喝了几口饺子汤。玉秀只吃了一个饺子,喝了一口汤,便说她

早晨吃不下饭,她不饿。她饱了。

战土们已陆陆续续来到连部,要为大娘一家送行。昨晚,我已给大家讲过,在大娘一家离开连队时,让大

家把眼泪忍住……

这时,段雨国竟第一个忍不住抹起泪来。他—抹泪,好多战土也忍不住掉泪了。

梁大娘站起来:“莫哭,都莫哭……庄稼人种地,也得流几碗汗擦破点皮,打江山保江山,哪有不流血的

呀!三喜他为国家死的,他死得值得……”

大娘这一说,段雨国更是哭出声来,战士们也都跟着哽咽起来。有人捅了段雨国一下,他止住了哭。大家

也意识别不该在这种时候,当着大娘和玉秀的面流泪。

屋内静了下来。

“秀哪,时辰不早了。别麻烦同志们了,咱该走了。”停了停,大娘对玉秀说,“秀,你把那把剪子拿过

来。”

玉秀从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里,拿出做衣服用的一把剪子,递给了梁大娘。

大娘撩起衣襟。这时,我们发现,大娘衣襟的左下角里面缝进了东西,鼓鼓囊囊的。大娘拿起剪子,几下

便铰开了衣襟的缝……

我们不知大娘要干啥,都静静地望着。

只见大娘用瘦骨嶙峋的手,从衣襟缝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。放在了桌上!

我们一看,那全是拾元一张的厚厚一叠人民币,中间系着一绺火红的绸布条儿。

接着,又见大娘从衣襟缝隙里,摸出一叠发旧的人民币,也全是十元一张的……

大娘这是要干啥?我惊愕了!大娘身上有这么多钱,可她们祖孙三代下了火车竟舍不得买汽车票,一步步

挪了一百六十多华里……

大娘看看我,指着桌上的两叠钱说:“那是五百五拾块,这是七十块。”

这时,玉秀递给我一张纸条:“指导员,这纸条留给您,托您给俺办办吧。”

我按过纸条一看,是梁三喜留给她们的欠帐单!这纸条和那血染的纸条是一样的纸,原是一张纸撕开的各

一半……

顿时,我的头皮嗖嗖发麻! 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:“三喜欠下六百二十块的帐,留下话让俺和玉秀来还

上。秀哪,你把三喜留下的那封信,也交给蒙生他们吧。”

玉秀把一封信递给了我。

呵,我们在此时,终于见到了梁三喜烈士的遗书!遗书如下:

玉秀:

你好!娘的身子骨也很壮实吧?

昨天收到你的来信,内情尽知。因你的信是从部队留守处转到这里的,所以从你写信那天到眼下,已过去

一个月的时间了。

你来信说你很快就要生了。那么,我们的小宝贝眼下该是快出满月啦。我遥遥祝幅,祝福你和孩子都平安

无事!娘看到她的小孙子(或小孙女)呱呱问世,准是乐得合不拢嘴了。

秀:从全年六月开始,我每次给你写信都说我很快就回家休假,你也天天盼着我回去。然而,由于种种原

因,眼下新的一年又过去一个月了,我并没能回去。尽管你在来信时对我没有丝毫的抱怨,但我从心里觉得,

我实在对不起你!

一个月前,我给你去信时说我们连要外出执行任务,别的没跟你多说。现在我告诉你,我们连离开原来的

驻地,坐火车赶到这云南边防线来了。来到一看,越南鬼子实在欺人太甚,常常入侵我领土,时时惨杀我边民

!我们国家十年动乱刚结束,实在腾不出人力、物力来打仗,但这一仗非打不可了!别说我们这些当兵的,就

是普通老百姓来这里看看也会觉得,如再不干越南小霸一家伙,我们作为中国人的脸是会没处放的!

当你接到这封信时,我们就已经杀上自卫还击的战场了!

秀:咱俩出生在同一个山村枣花峪,你比我小八岁,虽说不上青梅竹马,可也是互相看着长大的。自咱俩

建立关系和结婚以来,只红过一次脸。你当然会清楚地记得,那是去年三月你来连队后的一天夜里。我跟你开

了个玩笑,说我说不定哪一天会上战场,会被一颗子弹打死的。想不到这话惹恼了你,你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

,说我“真狠”,“真坏”!之后,你哭了,哭得是那样伤心。我苦苦劝你,你问我以后还说不说那样的话,

我说不说了,你才止住了泪。你说:“两口人,谁也不能先死,要死,就—块死!”秀:我知道你爱我爱得那

样无私,那样纯真,那样深沉!

但是,军人毕竟是战争的产儿,没有战争就不会有军人!秀:现在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了,我不得不告诉

你,这极有可能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!

秀:咱俩结婚快三年了。连我回家结婚那次休假在内,我休过两次假,你来过一次连队。我们生活在一起

的时间.总共还不到九十天!去年你来连队要回去的最后一个晚上,你悄悄抹了一夜泪。(眼下看来,那很可

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在一起了。)我知道你是那样舍不得离开我,我也很想让你多住些天。但你

既挂着咱娘一个人在家不行。又惦着农活忙,还是起程了。当你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,我当时心里也说

不出地难受。艰苦并不等于痛苦,平时连队干部的最大苦衷,莫过于夫妻遥遥相盼,长期分居两地呀!我当时

想过,干脆转业回老家算了,咱不图在部队上多拿那点钱,那点钱还不如你来我往扔在路上的多!家中日子虽

苦,咱们苦在一处,不是比啥都好吗?!但转念一想,如果都不愿长期在连队干,那咋行?兵总得有人带,国

门总得有人守,江山总得有人保啊!

秀:我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间,吸吮着山村母亲的奶汁长大成人。如果从经济地位来说,我这“土包子”

连长同他人站在一起,实在够“寒碜”人的了!但我却常常觉得我比他人更幸福,我是生活中的幸运儿!之所

以有这样的感觉,那是因为有了你,我亲爱的秀!每当听到战友们夸奖和赞美你时,我心里就甜丝丝的。又岂

止是甜丝丝的,你,是我莫大的自豪和骄傲!但是,每当想起你,阵阵酸楚也常常涌上我的心头。一是因为我

家的那些遭遇,更是因为咱的家乡还太贫穷,你跟上我,没过一天宽裕日子呀!尽管我是被人们称为“大军官

”的人,又是个月薪六十元的连职干部,可我却没能给你买过一件衣服,更别说什么象样的料子和尼龙了。然

而,你却常常安慰我:“有身衣裳穿着就行了,比上不足,比下咱还有余呢!”……秀:此时想起这一切,我

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,我只能说,你对我,你对俺梁家的高恩厚德,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忘记的!

头一次给你写这么长的信,但仍觉话还没有说尽。营里通知我去开会,回来抽空再接上给你写。

玉秀: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,下面的话便是我的遗嘱:

当我死后,你和娘作为老革命根据地的人民,深信你们是不会给组织和同志们添麻烦的。娘只有我这么一

个儿子了,她本人也曾为革命做出过贡献,一旦我牺牲,政府是会妥善安排和照顾她的。她的晚年生活是会有

保障的。望你们按政府的条文规定,享受烈士遗属的待遇即可。但切切不能向组织提出半点额外的要求! 人

穷志不能短。再说我们的国家也不富,我们应多想想国家的难处!尽管十年动乱中,有不少人利用职权浑水摸

鱼巳捞满了腰包(现在也还有人那么干),但我们绝不能学那种人,那种人的良心是叫狗吃了!做人如果连起

码的爱国心都没有,那就不配为人!

秀:你去年来连队时知道,我当时还欠着近八百元的帐,现在还欠着六百二十元。(欠帐单写在另一张纸

条上,随信寄给你。)我原想三、四年内紧紧手,就能把帐全还上,往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。可一旦我牺

牲,原来的打算就落空了。不过,不要紧。按照规定,战士、干部牺牲后,政府会发给一笔抚恤金,战士是五

百元,连、排职干部是五百五十元。这样,当你从民政部门拿到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后,还差七十元就好说了

。你和娘把家中喂的那头猪提前卖掉吧。总之,你和娘在来部队时,一定要把我欠的帐一次还清。借给我钱的

同志们大都是我知心的领导和战友,他们的家境也都不是很宽裕。如果欠帐单的名单中,有哪位同志也牺牲了

,望你务必托连里的同志将钱转交给他的亲属。人死帐不能死。切记!切记!

秀:还有一桩比还帐更至关紧要的事,更望你一定遵照我的话办。这些天,我反复想过,我们上战场拼命

流血为的啥?是为了相国人民生活得更美好!在人民之中,天经地义也应该包括你---我心爱的妻子!秀:你

年方二十四岁,正值芳龄。我死后,不但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,更盼望你美美满满地去生活!咱那一带文化也

是比较落后的,但你是个初中生,望你敢于蔑视那什么“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”的封建遗训,盼你毅

然冲破旧的世俗观念,一旦遇上合适的同志,即从速改嫁!咱娘是个明白人,我想她绝不会也不应该在这种事

上阻拦你!切记!切记!不然,我在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!!

秀:我除了给你留下一纸欠帐单外,没有任何遗产留给你。几身军装,摸爬滚打全破旧了。唯有一件新大

衣,发下两年来我还一次没穿过,我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装着。我牺牲后,连里的同志是会将那件军大衣交给你

的。那么,那件崭新的军大衣,就作为我送给你未来丈夫的礼物吧!

秀:我们连是全训连队,听说将担任最艰巨的战斗任务。别了,完全有可能是要永别了! 你来信让我给

孩子起名儿,我想,不论你生的是男是女,就管他(她)叫盼吩吧!是的,“四人帮”被粉碎了,党的三中全

会也开过了,我们已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的曙光,我们有盼头了,庄户人的日子也有盼头了!

秀:算着你现在已出了月子,我才敢将这封信发走。望你替我多亲亲他(他)吧,我那未见面的小盼盼!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顺致

军礼!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三喜1979年1月28日

捧读遗书,我泪涌如注,我怎么也忍不住,我嚎啕起来……

我用瑟瑟发颤的手拿起那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,对梁大娘哭喊着:“……大娘,我的好大娘!您……这抚恤金

,不能……不能啊……”

屋内一片呜咽声。在场的人们都已完全明白,是一桩啥样的事发生了!

战土段雨国大声哭着跑出去将他的袖珍收音机拿来,又一下撸下他手腕上的电子表,“砰”一下按在桌子

上:“连长欠的钱,我们……还!”

“我们还!”

“我们还!!”

“我们还!!!”

……泪眼中,我早已分不清这是谁,那是谁,只见一块块手表,一把又一把人民币,全堆在了我面前的

桌子上……

当一片撕心裂胆的哭声渐惭沉下,我嗓音发哽地哀求梁大娘:“大娘,我是……吃着您的奶长大的……三

喜哥欠的钱,您就……让我还吧……”

梁大娘用手背抹了抹眼睛,苍老的声音嘶哑了:“……孩子们,你们的好意,俺和玉秀……领了,全都领

了!可三喜留下的话,俺这当娘的不能违……不然,三喜他在九泉之下,也闭不上眼……”

不管大家怎样哭劝,大娘说死者的话是绝对不能违的!她和玉秀把那六百二十元钱放下,上了车……

我妈妈已哭得昏厥过去,不能陪梁大娘一家上火车站了。战土们把东倒西歪的我,扶进了吉普车内……

走了!从沂蒙山来的祖孙三代人,就这样走了! 啊,这就是我们的人民,我们的上帝!

 

尾声

 

赵蒙生讲述的往事,已深深把我打动了。

我们啜泣着,谁也不再说话。

良久的沉默过后,赵蒙生擦了擦发红的泪眼,声音发涩地对我说:“就是因为那些,三年多来,我一直把

梁大娘视为亲娘。我每月领到薪金后的第一桩事,便是给梁大娘写一封问安的家信,并汇去三十元钱。自然,

我是有条件一次给大娘汇去上百元、甚至几百元的,但我没有那样做。我知道梁大娘并不稀罕别人的钱,我所

以这样,是为了让大娘得到些精神上的安慰,让她老人家时时知道,边防线上还有一个她当年用奶汁喂大的儿

子,还月月没忘了向她老人家尽一点点孝心呀!可眼下,大娘她……”赵蒙生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千二百元的

汇款单,用手拍了下头,“为啥?大娘为啥把钱全给我退回来了?难道大娘一家的生活,真的不需要点添补吗

?不是,不是啊……”

段雨国望着我,轻声说:“去年春天,我那阵还在九连当文书,连里推选我当代表,让我和教导员一起,

专程去沂蒙山看望过梁大娘一家。由于实行了生产责任制,经济政策放宽了,梁大娘一家不再为吃犯愁了,穿

得也比过去好些了。但是,我和教导员也都看到了,大娘家铺的炕席,竟有十几处补着蓝布补丁。大娘和玉秀

,连领新炕席都舍不得花钱买呀!”

“为啥?这到底是为啥?”赵蒙生面对汇款单,又大声自问,“难道大娘是不宽恕我这不肖子孙吗?不会

,不会的!再说,这三年多来,我没有啥事瞒着过大娘呀……”

“那是绝对不会的!”书记段雨国对赵蒙生说罢,转脸对我说,“李干事,你回山东后快去采访梁大娘吧

,梁大娘真是有颗菩萨般的慈母心啊!去年春上,我和教导员去看望她老人家时,甭提大娘对我们有多好啦。

吃,她怕我们吃不好;睡,她怕我们睡不宁。顿顿尽力给我们做好吃的,还悄悄把那下蛋的母鸡也宰了两只!

不然,我和教导员还会多住两天的,怕再住下去把大娘累垮了,我们才不敢多停留。”

赵蒙生对段雨国说:“小段,你再帮我琢磨琢磨,大娘她为啥把钱全给退回来啊?”

段雨国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:“前几天,我读过一篇小说。小说中的主人公说过:‘接受施舍会使人变

得卑微,被人怜悯是最痛苦的事情。’梁大娘和韩玉秀是很有骨气的人,会不会……”

“啥?!”赵蒙生霍地站起来,一把抓起段雨国胸前的衣扣,“你这小知识分子,你说的啥?!你……你

……”

面对骤然狂怒的教导员,段雨国结结巴巴地说:“教导员,我……我……”

赵蒙生放开段雨国,满脸火辣猩红:“施舍?怜悯?别说我小小赵蒙生,我要放声问,谁,谁有权力施舍

梁大娘?!谁,谁有资格怜悯梁大娘?!天经地义,她早就应该过上好日子,顺理成章,她有权利也有资格享

受幸福的晚年!”

说罢,他一下坐在椅子上,两手按着额头,又痛苦地沉默了。 段雨国低下头,自责地说:“教导员,我

……我说错了。”

吃晚饭的时间早过了。这时,通信员进来送给赵蒙生几份报刊和一封信,催我们去吃饭。 赵蒙生拆开信

看了会,把信递给我:“你,看看这封信吧。”

信是赵蒙生的母亲吴爽同志寄来的。大意是:柳岚这次超假,确系患病。柳岗患的是急性肺炎,已住院二

十天,绝不是通过关系开啥病假条欺骗组织。这,她当妈妈的愿以老党员的党性来证实。信中说柳岚现已病愈

,近几天便可归队。但说柳岚的思想问题仍很严重,一心想脱军装回城市。当妈妈的希望赵蒙生不要光是吹胡

子瞪眼。要多做柳岚的思想工作。吴爽同志在信中还写道,她已办了离休手续,近些天她准备起程到沂蒙山,

去看望梁大娘一家……

见我看完信,赵蒙生说:“去年夏天,柳岚从军医大学毕业时,一心想分配到爸妈身边。我和她进行了反

复的思想交锋,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,她才不情愿地来到这边防前哨。在这件事上,我妈妈还是起了好作用

的,她提前把柳岚要回城市的后门全堵死了。我对柳岚的态度,也许有些过火。别说她,就是我本人又怎样呢

?我也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啊!三年多来,在脱不脱军装转业回城的问题上,我也动摇过,彷徨过。但是

,一想起牺牲的烈士们,一想起梁大娘一家,我就感到无地自容。不过,要让柳岚也住这里待下去,看来是难

,难哪!”

我在部住了一夜。九连的营房离营部只有一溪之隔。第二天,赵蒙生带我来到九连。

头午,我召开了个座谈会。过午,全连停课采集花卉,我也参加了。

明天是清明节,九连要用鲜花扎成花环,敬献到烈土墓前。

云南边陲,四季花事不败。清明前后,又是花事最盛的时节。山上山下,路旁溪边,到处是花儿绽蕾舒萼

。风里飘着幽香,空气里含着甜汁。傍晚时分,采集花卉的战士们汇集到溪边来了。

晚霞映照着从深山中流来的一泓清溪,溪中溢红流彩。大家坐在溪旁,用火红的攀枝,洁白的山茶,金黄

的云槐,天蓝的杜鹃,还有一束束颜色各异的野花,扎成一个个五彩缤纷、群芳荟萃的花环。然后,大家把扎

好的花环立在溪中,将一串串珍珠般的溪水,洒落在花环上……

段雨国从营部跑过来,对赵蒙生说:“教导员,梁大娘来信了!信我已看了,那汇款单的事……干脆,让

李干事先看看吧!”

我接过信,读起来:

蒙生:

你身体好,同志们的身体也都好吧! 每次给你回信,都是玉秀写。这次因为大娘要说到她的事,就让俺

村小学的孙老师给掩写这封信。

前两天,大娘托人到邮局把你三年多来汇给俺的钱给你寄回去了,总共一千二百元,你收到了吧?

蒙生:俺村老少没有不夸你的,说你心眼好,一直没忘了你大娘。大娘把钱给你寄回去,你可别多心呀。

一是因为大娘家的日子,现在是确实好过了。公家每月发给俺、玉秀、盼盼每人五元钱,合起来就是十五

元。加上现在搞责任田,大娘一家三口包的地,收的也不少。村里有拥军优属小组,你大娘家包的地,都是种

时先种,收时先收,不等俺和玉秀动手,他们就抢着给干了。老解放区,有这么个传统。现在你大娘不但不欠

钱了,左邻右舍急着用钱时,还常常从你大娘这里拿几块呢!

二是前线上一直还不安稳,你们风里雨里站岗放哨,多么不容易啊!三喜当连长回家时对俺说过,连里有

不少战士有困难,家里遇上啥病呀灾的,有的战土就犯难。可三喜那时手头上紧巴,拿不出钱来帮他们救急。

所以大娘掂量来掂量去,还是把你三年多来寄来的这一大笔钱给你寄回去。万一哪个战士家遇上难处,你把这

些钱铺排在他们身上,让他们安心保国,大娘觉得更合适。

蒙生:往后你可千万别再给大娘寄钱了。你心里有你这个大娘,大娘俺就觉得啥也有了。

另外,去年大娘打信跟你要柳岚的像片,你寄来了。大娘一瞧她那俊眉俊眼的模样,就喜得受不了,你来

信说她在前线不安心,你说她的那些话,大娘俺不依你!你可别虎二呱叽地老训她。女人家比不上你们男子汉

,夜里你可别让她去站岗!别说她是城里长大的,连俺玉秀都说,让她在那深山老林里住,她夜里都害怕。这

些,你可得依着大娘的话去办!

再就是,这些日子大娘遇上了顶欢喜的事,玉秀的事已有着落,见眉目了。俺村里有个民办教师小陈,两

年前他父母都过世了。小陈还没成家,他和俺玉秀是同岁。小陈心眼实,人长得也受看,配俺玉秀正合适。村

里人撮合着要把玉秀许给小陈,小陈挺愿意,还说要上门来养俺的老。可就是玉秀心里还总惦念首三喜,一直

不点头。也算巧了,你妈最近来信说她退休了,就要来看俺,俺本不想让你妈来回破费,但眼下俺盼着你妈来

。她来了让她开导开导玉秀。只要你妈一来,大娘俺不管玉秀她点不点头,由俺和你妈给她做主,立时就欢欢

喜喜地把她的婚事办了。

到那时,你大娘这辈子就啥心事也没有了,没有了……

…………

朝阳,头顶着一抹橄榄色的云冠,露出了慈祥的笑脸。霞光给青山绿水披上了斑斓的彩衣。

赵蒙生带领着九连全体同志和我,抬着一个个用鲜花编织成的花环,徐徐来到烈土陵园。

大家把花环一个个敬献在烈士墓前。

松柏掩映的烈士陵园里,到处有人工精心培玉的花从。在梁三喜烈士的墓前,是一簇叶茂花盛的美人蕉。

硕大的绿叶之上,挑起束束俏丽的花穗,晨露在花穗上滚动,如点点珠玉闪光……

和梁三喜烈士的墓碑并排着的是:九连副连长靳开来烈士的墓碑、八二无后坐炮班战士雷凯华烈土的墓碑

、不满十七岁的司号员金小柱烈士的墓碑……

默立在这百花吐芳的烈士墓前,我蓦然间觉得:人世间最瑰丽的宝石,最夺目的色彩,都在这巍巍青山下

集中了。

…………

 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1982年5月20日--6月19日草稿于北京

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1982年7月5日--7月18日抄改于北京